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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又快如流星,所以会跳的人很少,开始时当然有点乱。我们很聪明,先让别人跳个够,等到那些跳得最笨拙的退出舞池,腾出了地方,我们便立即进去翩然起舞,并且同另外一对——奥德兰和他的舞伴一起勇敢地坚持到最后。我从未感到如此怡然轻快过,我已飘然欲仙了。臂中拥着个最可爱的造物,带着她像清风一样四处飞舞,周围的一切全都消失了,而且,——威廉呀,说实话,我暗暗起誓:除我之外,永远也不让这位我心爱的、我渴望得到的姑娘同别人跳华尔兹,即使为此我要走向毁灭,这也认了。你是理解我的!
我们在厅里缓缓转了几圈,好喘口气。后来她便坐下,我就把剩下不多的几个我特地放在一边的甜橙拿了来,绿蒂非常高兴,只不过她出于礼貌,不时把切好的橙子一片片递给邻座的姑娘,而那位则毫不客气地一一受用,她每给她一片,我心里就像是被扎了一针。
跳第三轮英国舞时,我们是第二对。我们跳着穿过队列,我挽着她的胳膊,盯着她那极其率真地表露出最坦诚、最纯洁的欢快的明眸,上帝知道,我心里是多么狂喜。我们来到一位女子身边,她那卖弄风情的表情引起我的注意,我发现,她的脸已经不再年轻了。她笑盈盈地望着绿蒂,恫吓性地竖起一个指头,在飞快地舞着走开的时候,两次提了阿尔贝特这个名字。
“恕我冒昧,请问阿尔贝特是谁?”我对绿蒂说。——她正要回答,这时恰好要组成“8”字图形,所以我们不得不分开。我们彼此交叉而过时,我发觉她额头上流露出沉思的神情。——“我干吗要瞒您,”她说,同时伸出手来让我牵着加入到全体舞会参加者一起的列队行进之中。“阿尔贝特是个好人,我与他可以说是已经订婚了。”——这事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新闻,两位姑娘路上就告诉我了;但是此前我并没有把这消息同她联系起来,经过方才短时间的接触,她在我心中已经变得无比宝贵,现在再一想,这消息又完全是新的了。够了,我方寸已乱,魂不守舍,结果插到另一对舞伴中去了,顿时队形陷于一片混乱,多亏绿蒂沉着镇定,将我连拉带拽,才使秩序迅速得以恢复。
舞会尚未结束,闪电越来越强烈,我们本来早就看见天际在打闪了,但我一直说是没有雷声的打闪,可是现在呢,雷声已将音乐声淹没了。三位姑娘从队列中跑了出来,男士紧随其后;秩序全乱了,音乐也戛然而止。人们在尽情欢乐时突然被不幸或什么可怕的东西所惊吓,那它给人的印象定比平时更为强烈,这是很自然的,其原因,一是两相对照给人的感触特别深刻,二是,也是更主要的,我们的感官一旦向感觉打开了大门,它对于印象的接受也就更快。我想一定是由于这些原因,所以好些姑娘的脸上开始现出奇特的怪模样。最聪明的那个坐在角落里,背对窗户,双手捂住耳朵。另一个跪在她跟前,脑袋埋在她怀里。还有一个挤进她俩中间,珠泪盈盈地搂着她的女友。有的要回家;另一些则更是一筹莫展,人人都战战兢兢地在向上天祈祷,完全失去了自持力,连对我们年轻骑士们的胆大妄为也驾驭不住了,于是这帮爱占姑娘便宜的小伙子就乘机放起肆来,纷纷从这些备受折磨的美人儿的嘴唇上去抢得她们的祷告。有的男士已到下面安安静静抽烟去了;其余的人都不反对女主人想出的聪明的主意,任她把我们安排到一间有百叶窗和窗帘的房间。刚一进去,绿蒂就赶忙把椅子围成一个圆圈,请大家坐下,建议来玩游戏。有的人希望能赢得一个美美的吻,我看见他们都把嘴撅成了喇叭状,伸胳膊伸腿地作好了接吻的准备。——“我们来玩数数!”绿蒂说。“请注意!我挨着圈子从右往左走,你们则顺序往下数,每人喊出自己轮到的数字,要数得飞快,就像野火蔓延一样,谁要是停了下来,或者数错了,他就得吃一记耳光,一直数到一千为止。”——这下可热闹了:绿蒂伸出胳膊,顺着圈子转。第一个喊了“一”,旁边的喊“二”,下一个喊“三”,挨次往下报数。此后她的步伐加快,而且越来越快;这时有位报错了数:啪!一记响亮的耳光。下一个在哈哈大笑,啪的一声也吃了一个。绿蒂又加快了速度。我自己也挨了两下,我发现,她给我的两记耳光比给别人的重,我好暗自心喜!一千还没数完,屋里早就笑声震耳,这个游戏也只得收场。知己朋友互相拉到一边,这时雷雨已经过去,我随绿蒂回到大厅,路上她说:“挨了耳光,他们把雷雨以及别的一切统统都忘了!”——我没有什么话来回答她。——“我的胆子最小,”她接着说,“我装作不怕的样子,以鼓起别人的勇气,结果我自己也真的变得胆大了。”——我们走到窗前。隆隆的雷声在远方滚响,大雨哗哗地落在大地上,腾起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它随温暖的空气朝我们飘来。绿蒂用胳膊肘支撑在窗台上,凝视窗外的原野,她望望天空,又望望我,我看到她的眸子已含满了泪水,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说:“克洛普施托克!”——我立即想起萦绕在她心里的那首壮丽的颂歌,沉浸在她通过那句口令倾泻在我心里的感情流之中。我忍不住俯在她手上,眼含喜悦的泪水吻着它。随后我又凝视她的眼睛——高尚的人呀,倘若你在她的眼光中见到了对你的崇拜,那末我再也不想从那班凡夫俗子嘴里听到你那常遭亵渎的名字了!
六月十九日
上次信上讲到哪儿,我已记不清了,但我记得,我上床时已是深夜两点了,假如不是写信,而是跟你当面神聊,也许我会一直让你呆到天明的。
从舞会返回途中的那些事,我还没谈,今天也没时间来说。那天的日出真是壮丽极了!周围的树林滴着晶莹的露珠,田野清新,显得生意盎然。我们的女伴打起盹来了。绿蒂问,我要不要也和那两位一样假寐片刻,她还让我随便一点,不用管她。——“只要我看见你这双眼睛睁着,”我说,同时紧紧盯着她,“就绝不会犯困。”——于是我们两人就一直坚持到她家门口。这时女仆为她轻轻地开了门,绿蒂问起父亲和弟妹们,女仆说,他们都很好,还都睡着呢。同她告别时,我请求她允许我当天再去看她;得到她的首肯,我也就走了。——从这时起,日月星辰任其悄悄地又升又落,我却不知白天和黑夜,我周围的整个世界都消失了。
六月二十一日
日子过得真幸福,简直可以同上帝留给他那些圣徒的相媲美;无论将来我的命运会是怎样,我都不会说,我没有消受过欢乐,没有消受过最纯洁的生之欢乐。——我的瓦尔海姆你是知道的,我就在这儿住下了,此地到绿蒂那儿只消半小时,在那儿我感觉到了我自己,体验了人生的一切幸福。当初我在选择瓦尔海姆为散步的目的地时,何曾想到,它离天堂只有一步之遥!过去我在长距离漫游途中,有时从山上,有时从平原上曾多少次看过河对岸那座猎庄啊,如今它蕴蓄着我的全部心愿!
亲爱的威廉,我思绪万千,想到人有闯荡世界、搞出新发现,以及遨游四方等种种欲望,也想过人由于有了内心的本能冲动,于是便甘心情愿地局限在狭小的天地里,按习惯行事,对周围事物也不再去操那份闲心。
真是妙极了:我来到这里,从山丘上眺望美丽的山谷,周围的景色真让我着迷。——那是小树林!——你当可以到树荫下去小憩!——那是山峦之巅!——你当可以从那里眺望辽阔的原野!——那是连绵不断的山丘和个个可爱的山谷!——但愿我在那里留连忘返!——我急忙赶去,去而复返,我所希冀的,全没有发现。哦,对远方的希冀犹如对未来的憧憬!一个巨大、朦胧的东西在我们的心灵之前,我们的感觉犹如我们的眼睛,在这朦胧的整体里变得模糊一片,啊,我们渴望奉献出整个身心,让那唯一伟大而美好的感情所获得的种种欢乐来充实我们的心灵。——啊,倘若我们急忙赶去,倘若“那儿”变成了“这儿”,那么这一切又将依然照旧,我们依然贫穷,依然受着束缚,我们的灵魂依然渴望吸吮那业已弥散的甘露。
于是,连那最不安分的飘泊异乡的浪子最终也重新眷恋故土了,并在自己的小屋里,在妻子的怀里,在孩子们中间,在为维持全家生计的操劳中找到了他在广阔的世界上未曾找到的欢乐。
清晨,我随初升的朝阳去到我的瓦尔海姆,在那儿的菜园里亲手采摘豌豆,坐下来撕豆荚上的筋,这当间再读读我的荷马;然后我在小小的厨房里挑一只锅,挖一块黄油,同豆荚一起放进锅里,盖上锅盖,置于火上煮烧,自己则坐在一边,不时在锅里搅和几下;每当这时,我的脑海里便栩栩如生地浮现出佩涅洛佩的那些忘乎所以的求婚者杀猪宰牛、剔骨煨炖的情景。这时充盈在我心头的那种宁静、真实的感觉正是这种宗法社会的生活特色,我呢,感谢上帝,我可以把这种生活特色自然而然地融进自己的生活方式里去。
我好高兴呀,我的心能感受到一个人将他自己培植的卷心菜端上餐桌时的那份朴素无邪的欢乐,而且不仅仅是卷心菜,得以品味的还有那些美好的日子,他栽种秧苗的那个美丽的清晨,他洒水浇灌的那些可爱的黄昏,——所有这些,他在一瞬间又重新得到享受,因为他曾为其不断生长而感到快乐。
六月二十九日
前天,大夫从城里来看望法官,他发现我和绿蒂的弟妹们一起在地上玩,有几个在我身上爬来爬去,有的在逗弄我,我则搔他们的痒痒,弄得他们大叫大嚷。这位大夫是个非常刻板的木偶人,说话的时候老要理理袖口上的皱褶,没完没了地扯扯他的轮状绉领。我从他的鼻子上看出,他准认为我的举动有失聪明人的尊严。我才不吃这一套,让他去大发宏论好了。原先用纸牌搭的房子已被孩子们折散了,我又重新为他们搭了几座。此大夫回城以后就四处发泄他的不平,说法官家的孩子本来就缺少教养,现在维特又把他们全给毁了。是啊,亲爱的威廉,在这个世界上同我的心挨得最近的便是孩子。我从旁观察,在小事情上看到了他们将来所需要的品德和力量的萌芽;在他们的执拗中看出他们未来性格的坚定和刚毅,在他们的任性中看出足以化解世道险阻的良好的心态和洒脱的风度,而这一切又是如此纯洁,点污未沾!——于是我不断地、不断地回味人类导师的金玉良言:“你们若不回转,变成小孩子的样式,……”现在,我的挚友,孩子是同我们一样的人,我们本应以他们为榜样,然而我们却待他们如奴隶,不许他们有自己的意志!——难道我们没有吗?哪儿来的这特权?——就因为我们年纪大些,聪明些!——天国中仁慈的上帝呀,年纪大的和年纪轻的孩子全都在你眼里,别无其他;至于你更喜欢哪一种孩子,你的儿子早已有昭示。可是他们信仰他,却不听他的话,——这也是老问题了!——他们全都按照他们自己的模式来培养孩子。关于这些我不想继续饶舌了。再见,威廉!
七月一日
我从自己这颗可怜的心,这颗比某些缠绵病榻的人更受煎熬的心感受到,对一个病人来说,绿蒂有多重要。她将要来城里几天,陪伴一位束身自好的夫人。据大夫说,这位夫人大限已近,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想要绿蒂呆在身边。上星期我同绿蒂一起去看望圣某某的一名牧师,那是个小村子,在旁边的山里,有一小时路程。我们是四点左右去的。绿蒂带了她的二妹妹。牧师的院子里有两棵高大的胡桃树,浓荫遮地。我们到那儿的时候,这位善良的老人正坐在门口的长凳上,他一见绿蒂,便变得精神焕发,竟忘了拄节疤手杖就站了起来,迎上前去。绿蒂赶忙跑去,把他按在凳上,她自己也在他身边坐下,转达她父亲的问候,又抱起老人的宠儿,那个又淘气又脏的最小的男孩来亲吻。你真该看看她对这位老人关怀备至的情景。她提高嗓音,好让他半聋的耳朵听得见。她告诉他,几位身强力壮的年轻人竟意外地死了;她又说起卡尔斯巴德温泉的出色的疗效,并称赞老人来年夏天要去那儿的决定;她还说,他的气色好多了,比上次见他的时候精神多了。——这当间我问候了牧师夫人,并极有礼貌地逗她高兴。老人兴致勃勃,胡桃树的绿荫遮盖着我们,真令人欣喜,以致我不由得夸赞起来。这下打开了老人的话匣子,虽然说起来有些吃力,但他还是讲了这两棵树的故事。——“那棵老的,”他说,“我们不知道是谁种的,有人说是这位,有人说是那位牧师。这后面那棵小一点的和我夫人同年,到十月就满五十了。她父亲早晨栽上这棵树,傍晚她就出生了。他是我的前任,这棵树在他心目中之宝贵,那是没说的,在我心目中当然也丝毫不差。二十七年前我还是个穷大学生,第一次来到这院子时,我夫人正坐在树底下的一根梁木上编织东西。”——绿蒂问起他女儿,他说,她同施密特先生到牧草地上工人那儿去了。接着,老人又继续说道:他的前任及其女儿很喜欢他,他先是担任老牧师的副手,后来就接了他的班。他的故事刚讲完,他女儿就同施密特先生从花园里走来了。姑娘亲切、热情地对绿蒂表示欢迎,说实话,我对她的印象不错。她是个性格敏捷、身体健美的褐发姑娘,一个暂居乡间的人,同她在一起是很惬意的。她的情人(施密特先生马上就表明了这个身份)是个文雅、但寡言少语的人,尽管绿蒂一再同他搭话,他仍旧不愿加入我们的谈话。最使我扫兴的是,我从他的面部表情看出,他之所以不爱说话,并不是由于智力贫乏,而是因为脾气固执和心情不佳。这一点可惜随后就表现得一清二楚了:散步的时候,弗丽德莉克同绿蒂,有时也同我走在一起,这位先生本来就黑黑的脸,一下便显得格外阴沉,以致绿蒂马上就扯扯我的袖子,提醒我别对弗丽德莉克太殷勤。我生平最讨厌的莫过于人与人之间相互折磨,尤其是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本可以胸怀坦荡地尽情欢乐,可是他们却彼此拿一些无聊的蠢事把不多几天的好日子都糟蹋掉,等意识到浪费的光阴已经无法弥补时,已经太晚了。想到这些,我心里感到十分恼火,因此,当我们傍晚时分回到牧师的院子里,坐在桌旁喝牛奶,谈起人世间的欢乐与痛苦时,我便忍不住接过话茬,真心实意地对心情不佳问题发了一通议论。——“我们人呵,”我开始说,“常常抱怨好日子这么少,坏日子这么多,我觉得,这种抱怨多半是没有道理的。倘若我们豁达大度,尽情享受上帝每天赐给我们的幸福,那么,如果遭到什么不幸,我们也就会有足够的力量去承受。”——“可是我们无力驾驭自己的情绪呀,”牧师夫人说,“这与我们的身体状况关系很大!一个人要是身体不舒服,他就会觉得处处不对劲。”——我同意她的说法。——“那么就把心情不佳看做一种病吧,”我接着说,“我们得问一问,有没有办法治呢?”——“这话说得对,”绿蒂说,“至少我相信,这在很大程度上要取决于我们自己。我自己就有切身体会。我要是受到戏弄,正当气头上,那我就一跃而起,到花园里去唱几支乡村舞曲,来回走一走,烦恼就全消了。”——“这正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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