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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轻轻哼了一声,这一声中似带着极大的不满和蔑视,然而,这一声又太小,我几乎听不见。我心里的想法,我着隐翠的目的,应是被她识破了。然而,长公主并不点破,只曼声道:“你并没有错,孤又何必罚你。”她端过慧珠奉上的玳瑁纹茶盏,轻轻吹了吹水面乳白色的茶沫,抬眼道:“望你今后飞黄腾达时,不要忘记孤的举荐之德。”
我磕了一个头:“玉机惶恐,永不忘长公主对玉机的教养提携之恩德。”
长公主满意的点点头,说道:“你回去吧,记得好好读书。宫里的几位娘娘都是才德兼备的,若要考你,也不容易作答。回去好好准备着吧。”
我恭敬答允,站起身来退出耳房。
穿过后院北门,慢慢走在狭长的甬道中。甬道北墙后是各管家仆役所居住的院落,隔着南墙是公主府的后院和花园。我们一家就住在甬道最西端的一个大院中,院中有一棵梨树,是最僻静的所在。
我记得父亲曾说过,熙平长公主往宫中走动得频繁,尚太后与三个后妃并不因为她的兄长和姐姐当年参与谋反而摒斥她,反而对她十分客气。府中总是有宫里的赏赐如流水般下来,有时是难得的吃食,有时是进贡的珍品。我清楚的记得长公主产后失调,**病榻一个多月,宫里几乎把御药房都搬空了,几个御医轮流值守在公主府,太后和皇后日日遣人来问,陆贵妃还亲自出宫看望。三个后妃之中,长公主与裘皇后最为亲厚,她盼望我去服侍裘皇后所生的二皇子高曜,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我的脚步越来越慢,思绪烦乱而沉重。新年里下了大雪,甬道的两边靠着墙角原本高高堆起的雪,在阳光下慢慢融化,又于寒夜里凝结成冰,被人踩成了灰黑色,令人腻烦。薄薄的冰层亮晶晶的附在六棱青砖铺成的小路上,我不得不浑身僵直、小心翼翼的走着。我心里不安,即使要用尽全部的注意力来应付这路,我仍忍不住在心中一遍又一遍的问自己:“长公主和裘皇后……难道早已谋定了么?”
一阵穿堂风呼啸而来,吹开了我的斗篷,钻入怀中,冷飕飕如抱着一块冰。我合起斗篷,抱臂垂头疾走,忽然脚下一滑,人往后仰倒。眼见要一跤摔倒,只觉背心里一只软软的手掌轻轻的托住我,方稳稳站住。虽只一瞬,那人手心里灼热的温度已传到了我的身上。那是一只有力、稳妥、温暖的手。
我转过身,却见是一个穿着月白缂丝蓝蟠螭纹丝绵锦袍的少年。我连忙屈膝行礼:“奴婢参见世子,世子万福。”
这是信亲王的长子高?d。他自小便随王妃来长公主府读书玩耍。熙平长公主虽然只是他的姑母,却似他母亲一般,事无巨细,十分尽心。他今年十四岁,前年就独自出入长公主府,不需王妃陪伴了。长公主府便如他第二个家,他在家中向来是十分随意的。因男女有别,我从来没有和他一起读过书,但每常在府中见到,也算是熟识的人了。
我往他身后一瞧,并不见有什么人跟着,连个日常传话的小厮也没有。他略显棱角的清俊面孔泛出好奇的笑容:“玉机,你在想什么?低头也不看路!”
我暂时抛去杂乱的思绪,强笑道:“是,奴婢疏忽了,多谢世子援手。世子怎么会在这里?也没个人跟着。还是快回去吧,仔细长公主找您。”
他探寻的目光悠悠的在我脸上游走,反而问我:“玉机,你不高兴了么?刚才姑母叫你去了上房,和你说了什么?魂不守舍的,连我跟着你都不知道。”
我心里烦乱,不想和他多说,便敷衍道:“长公主并没有和奴婢说什么,不过叮嘱奴婢好好再念几卷书罢了。世子刚进府还没见过长公主吧,这里是奴婢们来的地方,世子万金之躯,怎好踏入?还是快去请安要紧。”
他哼了一声道:“公主府我什么地方没去过,这小巷子我来了没有一百遍也有九十九遍了,偏你说不能来!”
我哄他道:“是,世子自然什么地方都能去。只是仍要先去长公主的上房请安才好。”
他忽然皱了眉头,目光变得十分悲悯,甚至有几分伤感:“玉机,听说你要进宫去。难道你愿意嫁给皇上做妃嫔?他可大了你许多。”
我一愣:“奴婢进宫是长公主举荐做女史的,并不是选妃啊。”
他不屑道:“既是入宫,又有什么分别?我父王在府中,差不多好看的使女丫头都成了他的侍妾,何况是皇上呢。”
我十分不悦,几乎生了几丝怒气,因着心情不好,也不压抑,行礼道:“皇家之事,不可妄议。奴婢还有些家务要做,世子还是快给长公主请安去吧。世子应要做个孝顺守礼的人才好。”不待他说什么,我低下头退了两步,转头离去。
在我回身的那一瞬,我的余光看到他向我伸出右手,似乎有话要说,然而只吐出了半个音便说不下去。脸上淡淡的交织失望与愧疚的神情,似乎深以惹我生气为憾。当我快步走出一段距离再回头望时,视野中只余一条灰色长蛇般绵延空荡的甬道。冷风如刀,脚下湿滑,我瑟瑟缩缩向西而去。
玉机词(三)
我从小和玉枢睡在一张床上,但自宫中遣人来教导我礼仪规矩之后,我与她便分开居住了。
冬去春来,时气渐暖,院中的梨树已经蓬勃绽放了一树的洁白芬芳。琼屑飘飘,常常连打上来的井水都荡漾着一两片花瓣。这一夜风雨大作,清晨开门,见梨花密密落了一地。晴朗的天气,下午我便坐在窗边闲闲翻着一卷书,无意间看到窗外一地雪色,不由出神。桃李褪残红,吹落一天星,便是这样的好景吧。
少顷,玉枢走入院中,原来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柔桑亭主下学的时辰。只见玉枢身着胡粉色裙裾,露出梨花簇纹滚边的中裙,十分淡雅宜人。她没有看见我,径直走入屋子,过了一会,取了一只秘色大磁盘和自制的竹柄小花帚。此时她一袭淡绿衣裙,如春风刚刚染绿的一片新叶,犹带着新生的羞涩。裙角绵延无边的缠枝蔓草纹,随着她的脚步,缠住我的心。有一瞬,我几乎不能呼吸:她赫然穿着隐翠。她终于还是穿上了这身衣裳。
她在树下轻轻扫起满地落花。阳光下,隐翠宛如清新的晚风,玉枢便是这风中的精灵。回风聚雪,正是世上最出尘的景致。玉枢躬身将落花捧到盘中,蓦地一抬头,与我目光相遇。她站起身来,面色通红,捧着瓷盘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低头。我猛的醒悟过来,原来玉枢并非贪爱这身衣裳,她是一心想进宫啊。每年春天,我们姐妹会一起收集落花缝制香囊,今年因为进宫选女官的事情,她竟心怀芥蒂,抛开了我。
玉枢与我是一胞双生的姐妹,我们的相貌身材几乎一摸一样,她穿隐翠的模样和神态宛如我在镜中。我的心如同画残的宣纸,被狠狠揉搓着,一股泪意泉涌而上。她嫉妒我,憎恨我,背叛我,只因为我能进宫而她不能!只一瞬,我压抑了泪意,披衣走出房门。面对玉枢,我还能做什么呢?她是我的姐姐,我唯有尽力去抚平她和我之间起伏不平的心结。
玉枢呆呆的不动,只背过身去。我去厨房拿了一只竹箕,接过她手中的花盘,将落花倾入箕中。玉枢会意,打来井水,我俩如往年一般将落花冲洗干净。流水哗哗的落在沟里,如我的心事倾出。洁白花瓣躺在略有青意的新箕中,带着莹莹水珠,在阳光下有四散的流光。我们将所有落花都扫起洗净,放在宽宽的晾架上。玉枢仍然不说话,我们之间有难堪的静默。
我努力在自己脸上绽出一个生硬的笑容,轻轻说道:“姐姐,你穿隐翠很好看。”
玉枢樱唇微颤,不敢正视于我:“真的么?这衣裳本是你入宫要穿的,你不能穿了,我才穿的……”说到最后几个字,声如蚊蚋,几不可闻。
我假意整理晾架上的梨花,背对着玉枢整理好自己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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