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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第1页)

于是,都明白,是儿子把菜刀和餐刀藏起来了。明白以后,两个人眼睛对视的时间稍长些了,眼里的怨恨凶戾衰减,胸臆里有些温柔的东西涌了出来。都跟儿子说:〃怎么会呢?……别胡思乱想!……〃都问:〃你藏哪儿了?过日子还要用啊……〃儿子开始不愿意说。一再地保证,一再地问,这才说:〃你们给我取的什么名儿啊?〃米宝!那是还把他怀在肚子里的时候,夫妻俩人逛商场,发现有一种用无毒也无任何副作用的合成材料制作的,水桶般的储存大米的容器,叫米宝,立刻买回了家,很喜欢,并且决定孩子出生后就叫这样一个很朴素很有生命内涵也很有趣并且不容易与别人重复的名字……丈夫走到家里那米宝跟前,揭开盖子,眼里全是莹白的大米,拨开面上的大米,露出了那两把刀。刀子露出后,夫妻对望,这回眼光仿佛被粘住了,充满了和解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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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 宝(2)

儿子米宝仰望着他们,问:〃妈,爸,今天早点咱们吃什么?〃

秋色老梧桐(1)

鳏居三年多,这天他有了到远处去寻觅的冲动。

他锁上单元门。门厅茶几上还摊放着陈旧的私人照相簿。老伴去世的头一年里,他翻看的全是跟老伴和儿孙有关的,从黑白渐进到彩色的那些相片;第二年里,常翻看父母留下不多的,以及自己小时侯还不算少的,那些多半已经发黄的相片;到最近,他把长期忽略的几本照相簿拿来翻看,那里面杂七杂八什么图像都有,这几天,若干中学时代的相片不知怎么的,从他心底牵出了丝丝缕缕,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

他坐上公共汽车以后,那静静平摊在门厅茶几上的照相簿,显露出一张颇大的毕业合影,合影上的那些莘莘学子,清一色的淳朴表情,还有几位全都成了仙的,位置在正当中的老师,表情或严肃或慈蔼,但相片里谁能知道,他此刻坐那公共汽车,是要往何处去?去寻何人?就是几十年前,拍那毕业照的他,又怎能想到,现在的他,竟会有这样的一次寻觅?

他转了两次车。最后一段路,他坐在一位年轻人给他让出的座位上,望着窗外掠过的那些眼生的新楼新店,心里暗哼着两首歌。不是从头哼到尾,是片片断断地哼,而且还交错着哼。一首是《哎哟,妈妈》,当年他们中学生都会唱,他就抱着吉他,坐在教室的窗台上大声地唱出过那些歌词:〃河里水蛭,从哪里来?是从那水田,向河里游来;甜蜜的爱情,从哪里来?是从那眼睛里到心怀……〃后来社会形势走向〃反修防修〃乃至〃大破四旧〃,这歌不能张口唱了,但心里还是常哼:〃哎哟,妈妈!你可不要生气,年轻人就是这样相爱!〃其实中学时代他何尝懂得爱情……唉,儿子却刚上大学就似乎很懂得了,唱什么《同桌的你》, 他听来听去,竟也大体上能哼哼,离家时最后再端详了一番那毕业照上的奥尔迦,心里除了那首印尼民歌,居然也混杂进了《同桌的你》里面的旋律:〃…… 你也是无意中说起,喜欢和我在一起……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谁安慰爱哭的你?……〃奥尔迦是他给她取的绰号。她那时左手腕上戴了块小坤表,据说是瑞士名牌欧米迦,她父亲是个著名的老字号的掌柜,她跟他同班的时候,正赶上公私合营的高潮,她父亲是那行业里带头接受社会主义改造的头面人物,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家庭背景,她才有条件而且也敢于戴那样一块手表来上学。一些不大友善的男生就要把她叫成欧米加,是他,把那音转化为了奥尔迦,那时候一些爱好文学的高中生都会读俄罗斯大诗人普希金的长诗《叶甫盖尼· 奥涅金》,那长诗里有个美丽的姑娘,是女主人公的妹妹,叫奥尔迦,他带头那么一叫,大家一随,就没叫成手表牌子了。但那块手表给奥尔迦带来的只是噩运。不管她多么积极,就是入不了团。她后来不戴那块表,甚至还和犯了政治错误的父亲划清了界限,尽管她学习成绩优秀,高考也没失常,但她没有被大学录取。那所中学当时的升学率非常高,连他那样吊儿郎当的都考上了。他承认,很多年完全忘记了她。直到二十年前,去参加中学的校庆活动,见到不少当年的同窗,听到有人提起她,才倏地想起这位〃同桌的你〃。她为什么不来参加校庆活动?据说她就在本城,而且现在情况也大大好转了,她应该来啊!十年前有热心的同窗又组织了聚会,特别通知到她,据说她接到电话也答应去,但到时候仍不见她的踪影。他向聚会的同学打听她的情况,说她父母早就双亡,她家开创的那字号还在,但早已是国营性质,目前跟她们家族完全没关系了。她中学毕业后就到一家工厂当了工人,后来嫁给了一位技术员,有一儿一女,早已抱上了孙辈。那工厂现在已经不复存在,那里正开发为一个著名的商品楼盘。那回在几位女同窗关于她的报道中,最刺激他的信息是:〃她自打高考考得不错,却接不到录取通知书以后,就再也不戴任何手表了。〃 在他记忆里,她一头厚密的短发,常用一根藕荷色的缎带,箍住顶部朝下扎起,因此没有〃谁把你的长发盘起〃的疑问;而在她结婚的时候,正如他迎娶自己妻子的时候一样,不可能穿什么特别的嫁衣,仪式上的色彩主要体现在人们送来的红宝书上,因此也就没有什么〃谁给你披上了嫁衣〃的喟叹;他更没有给她写过信,甚至简单的纸条也不曾传递过,〃谁看过我给你写的信,谁把它丢在风里?〃如这样发问完全是无的放矢,但,〃从眼睛里到心怀〃,混混沌沌,懵懵懂懂,朦朦胧胧,〃哎呀,妈妈,你可不要生气〃,那,确实是有的,有的……这些天翻看那些老照片,竟不禁眼热心烫,特别是,前些时又有老同窗来过电话,说是〃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告诉他好几个噩耗,又说起女生里寡妇越来越多,奥尔迦也是其中一位……〃谁来安慰爱哭的你?〃他难道能够?谁又来安慰鳏居在空巢中的他呢?……

他本不抱希望。并不掌握具体地址,只知道大概其是在那一带。真到了那一带,他又怕真的迎面遇上她。有个短发用缎带箍起的姑娘闪过他身旁,惊得他一抖。马上他又搓着手,嗤笑自己糊涂,能还是那么样的一朵活泼移动的鲜花吗?他走进卖副食的一个大棚。这应该是她常来的地方。但能那么巧吗?倘若真地遇上,他一定要装作偶然邂逅的样子,他该怎样编造自己出现在她眼前的原由?他们会像四十多年前那样,靠得那么样近吗?当时他们合读一本莱蒙托夫诗选,她伸过戴表的手,来翻去读过的那篇,她喜欢他用低低的喉音,声调夸张地吟出那些迷人的诗句……

秋色老梧桐(2)

忽然他仿佛遭遇到晴天霹雳,一瞬间,他认出那就是她!在一个菜摊前爆发出一场争吵,大体的情形是,卖菜的嫌买菜的挑那些茭白时狠撕包叶、深掐根茎,往回抢,大声说:〃你买不起别买!〃买菜的就扬声抗议:〃你狗眼看人低!〃你一句我一句,句句难听,两个人的面部肌肉,都在争吵中扭曲得似乎爬满蚯蚓。那买菜的正是奥尔迦。他宁愿那不是她。也曾多次设想过,面对面也认不出来。但无需面对面,就能肯定那确实是她。奇怪,身躯缩短变粗,脸庞起皱短发变薄,声音破锣般沙哑,可他能马上认出她来。

他转身躲避。没有人特别注意大棚里这口角的一幕。这算得什么人间奇观,既然根本算不上一出戏剧,也就无所谓正喜悲闹。但他眼里涌出了泪水,是那种流不出来,而且能逐渐又渗回泪腺的热乎乎的液体。谁来安慰……吵架的她?从这极短暂的镜头里,他意识到她经历过太多坎坷,甚至眼下仍有许多艰辛,她的灵魂变得鄙俗粗砺,他们不可能再一起唱《哎哟,妈妈》,一起吟诵比如说〃在大海上,一片孤帆闪着白光〃那类的诗句……

在那附近的街道上踽踽独行了一阵,他不自觉地走进了一片绿地。绿地里有一排梧桐树,一些树叶还是绿的,挂在枝上,迎着秋风摇曳;一些树叶已经干枯,落在甬路上,风吹过来,就在水泥砖上滑动,仿佛是些特异的铜片;还有些树叶变黄了,却还柔软,有水气,陆陆续续地从树上飘下来。他在甬路上漫步,望着那些一样环境不同状态的梧桐叶片,心里旋出淡淡的哀愁。

忽然他又看见了她。真的是她。更是她。她坐在一张长椅上,菜篮子放在身边。她左手拿着一片颇大的黄绿相间的梧桐叶,右手捏着一枝圆珠笔,低着头,看不见她的眼睛,但可以看出她嘴角边的皱纹分明地是在怡然地抖动……她用那梧桐叶当纸,不可能是在算账,看呀,她写下或者是画下了几笔,停下来,微微歪着头,自我欣赏,然后又再往上描补……

他在离她大约十几米外的地方,变成一尊铜像了。当然,那屹立不动的〃铜像〃心里,正漾出悲喜交集的涟漪……

三室九床

退休后,他教的几个拉小提琴的小学生里,属力力最让他吃惊。他问过她,既然是女孩子,为什么那名字写出来不是丽丽、莉莉、俐俐什么的,而是这么两个字?她回答说:〃妈妈喜欢这两个字。〃 别的几个孩子,每天总有家长接送,或母亲或父亲,有的间或还由祖辈或姑姨陪同,对他极为热情,嘘寒问暖,送些小礼品,他却总报之以不咸不淡的温开水般的回应;而且,他一开始就立下规矩:琴盒一定要让孩子自己背来,如果让他看见是家长替背来的,则不但那家长会遭他白眼,对那学生也会格外严厉;当他教授时,严禁家长在场,甚至站在窗外聆听让他发现了,也会惹得他停止授课,直到那家长知趣躲开。起初,教完后家长总缠着他问:〃我们孩子进步大吗?〃他总淡淡地回答:〃您回家自己听,如果听不出所以然来,我说了就算数吗?〃家长们后来都不再问,因为随着课时的积累,回家一听孩子练琴,最迟钝的耳朵也能感觉到,那琴声不仅愈见优美,里头还一点一滴地渗入了让人感动,而又难以说出来的那么一种音韵。都传说这位教授退休后不在自己家里收徒,也不在自己任过教的那所学校开设的业余班授课,非跑到离其居所颇远的这个民营学校来担任课程,是出于一种很纯净而浪漫的原因,但究竟是怎么回事,传说的版本不一,谁又敢去直接问他呢?关键是都知道他教得好,其门下的桃李,获得过各种奖项的,已不下十个。

虽然学生不多,他却记不大清他们各自的家长。尽管有的家长给他留下了颇深的印象,比如一位母亲身上总是老远就冒出一股浓洌的香水味,一位父亲跟人离近了说话时,总是很优雅地用手挡住嘴里的呵气……但他们究竟是哪位学生的母亲和父亲,至今还是有点拿不准。力力让他吃惊,也是因为有一天他忽然问她:〃你妈妈呢?〃力力说:〃没来。〃〃她为什么不来?〃问题一出口,对视中,他感到力力在吃惊,他自己其实也吃惊,他不是一直在强调〃你们不是为家长而学琴,你们是为自己的灵魂而亲近音乐〃吗?

〃她来不了。她……在医院,在病房里……〃力力这样解释,他不由得再问了一句:〃很久了吗?〃力力回答:〃好久了,一直在……〃她说出那医院的名字,并且更具体地说:〃内科病房,三室九床。〃他就对力力充满了同情,他想,这孩子只提妈妈,不提爸爸,估计是父母离异了,而她妈妈又长期住院,她能坚持自己来学琴,也算难能可贵了。那次问答后,他对她的指点,比对其他学生,就略多些略细些。

那天他去医院探视一位老友,探视完心里觉得软软的,有柔曼的琴音,他款款走出那长长的走廊,都走到前面的圆厅了,忽然,他想起来,这也就是力力告诉他的那所医院啊,而内科病房的标识,就指向另一侧的廊道,瞬间他作出一个决定,他往那方向走去,去往三号病房,去跟那位长期卧在九床的母亲说,她的女儿现在不仅指法、弓法都趋娴熟,而且,丝丝缕缕的灵气,开始从弦上旋出……也许,他的出现,他的报告,不啻灵丹妙药,能够大大促进她的康复?他找到了三号病房,三个床位,七床和八床的病人大概还能走动,去花园里散步去了,九床上是个一下子看不清面目的妇女,一位护工正在谨慎地帮她翻身。他努力地想从那病人身上发现出力力的哪怕是很淡的影子,那侧身的病人似乎发现了他,并对他微笑,他觉得心中的琴音和诗意戛然中止,但既然来了,也就还是报告吧,他就告诉她力力最近琴艺确有长足的进步……但他刚把话说完,就立即觉得不对头,那床上病人脸上的微笑,细看竟是一种病态的懵然,而且,其年龄作为力力的母亲,似乎也过大,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忽然一声欢叫响在了耳边:〃力力真有那么好吗?谢谢老师,谢谢啊!〃他偏头一看,惊呼热中肠的,是那位护工!那是一位黑红粗壮的妇女,但眉眼间,分明有与力力相通的韵味!这些天,他的心弦一直颤动着。他知道了,医院里的护工,百分之九十五左右全是外地人,但力力的母亲,却是那属于极少数的本地下岗职工,作为护工,他们的工作极为辛苦,特别是接屎尿洗便盆和为病人擦身按摩对付褥疮,全天候地侍候,晚上只能支个折叠床,在病房里迷瞪一时,侍候到病人出院或者去世,才能回家暂歇一时,但也焦急地等待着医院的通知,好再去侍候一位挣到点钱……

他一直在构思一阕小提琴曲,原来乐思只在小时候记忆深刻的那首儿歌的素材里转悠,现在,他觉得仿佛泉水涌出了泉眼,那些活生生的蝌蚪,跳跃在了他谱纸的五条线上……

山溪听蝉(1)

书法家萧宽先后接到两位大姐电话,都跟他要字。先说孟大姐,她要的是〃山溪听蝉〃四个字。萧宽知道她住的那个楼盘内外并无河渠溪流,夏天虽有蝉鸣,在她那15 层的高度恐怕也难听见。因为欠缺,所以向往,乃人之常情。再说邝大姐,要的是〃在于争取〃四个字。乍听真不知何所立意。两位丧偶大姐都退休数年了,都搬进了那新楼盘的宽敞新居里,儿女均有成,虽另居自过,也都能像那歌里唱的一样,开着小车〃常回家看看〃。难道是邝大姐欲开二度梅花?也不好意思细问。萧宽就认真地给二位挥起毫来。

写好了,分别送上门去。两位老大姐楼号楼层不同。先去的孟大姐家。开门就看见两个人。一位自然是孟大姐,另一位富态谢顶的男士,孟大姐大方地介绍:〃我对象,叫他许先生吧。〃萧宽展开裱好的横幅,两位退休者歪头欣赏,都赞好道谢。坐下喝茶,萧宽问:〃敢情是你们俩合要这四个字呀,是不是跟你们的恋爱史有关,要留个纪念呀?是在哪儿的山溪听的蝉鸣?樱桃沟?白龙潭?〃孟大姐笑,说:〃你猜不到!你知道,自从住进这楼,别的都满意,只有一样,这起居室和卧室的阳台窗户,全对着楼下那边的小学跟幼儿园,年轻的业主反正一早就进城上班做生意,晚上才开车回来,双休日学校幼儿园也放假,所以他们无所谓,可我们老年人呢,且不说那小学课间的喧哗,每天10 来点钟的课间操,放送的音乐声,还有体育老师的口令声,我有一阵真烦透了,那段时间得把所有窗户全关严实,要么就用那段时间下楼出门去超市买东西,可人家还有体育课呀,也掌握不好人家的课程表,以为能安静会儿,窗户一开,一、二、三、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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