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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大声喊道:“山匪来了!快躲起来!”
村中稀稀落落的人惊慌失措地各自逃避,顾含章牵了小红马走也不是,躲也不是,要走,必须经过山道,势必要与山匪迎头撞上,要躲,牵了小红马又无法藏身,她稍一迟疑,山匪的人马已高声吆喝着奔进了村中来。她轻轻一按小红马的背脊,示意它蹲下,小红马倒也听话,四肢一屈,在村中一个堆满草根泥垛的破屋后跪伏在地,顾含章也偎着它的头颈蹲蹲了下来。
山匪似是对这村子极熟悉,挨家挨户进去搜了个遍,钱财自是再搜刮不出来,便抢了米面粮食,将锅碗瓢盆取了出来往雪地里一砸,仰天嘎嘎狂笑。顾含章怒在心头,伸手抓了把雪搓了个雪球,握在手中迟疑了许久,还是慢慢放了下来。蓦地有人轻轻拉她的衣袖,她吓了一跳,回身看时,却还是先前那与她攀谈的老妇人,老人腿脚无力跑不远,也躲在这附近,见顾含章搓了雪球要动手,慌忙揪住她的衣袖摇了摇头示意她莫要动手。顾含章也不想惹是非,叹了口气松了手。山匪只顾进屋搜罗财物,也便没注意四处,两人一马躲在草根泥垛堆后,谁也瞧不见。
邻近小屋中几声巨响,有个生得壮实高大的山匪没能寻到值钱的东西,气得将屋内的物什拿来撒气,提着大刀将桌椅木凳一阵乱砍,末了啐一口犹骂骂咧咧道:“蠢货才老老实实出去做小本买卖,这许多年了也没见给家里挣几个值钱玩意儿,还不如我上山做贼,逍遥快活!”一面说着,又抡起大刀将门也给劈了,自怀中取了火折子要烧了这房子,有个妇人原是躲在暗处,慌忙冲出来抱着那山匪的手臂痛哭道:“瞧在娘的面子上,小叔,你饶了咱们村子罢……”那壮汉眉眼一横,毫不留情地一甩膀子将那蓬头妇人摔出一丈远,大喝道:“娘的面子?娘什么时候给过我面子?打小好吃好喝都是大哥占了,他识字,是读书人,娘就只偏着他!老子现在风光了,不愁吃喝,还看你们的脸色作甚!”
顾含章暗暗吃惊,听见身后有响动,悄悄转头去看,老人已是老泪纵横,捶着地上的积雪骂道:“畜生!畜生啊!”
那壮汉重又取了火折子要烧房子,妇人凄厉地哭嚎一声,其余几个山匪哈哈大笑道:“常虎你索性连你大嫂也收了罢,反正你那死鬼大哥已经被你砍死在山里头了。”妇人痛苦地尖叫一声昏倒在雪地里,那壮汉当真走过去要碰他大嫂,顾含章脑中嗡地一声响,反手取下背上弓弩,弯弓搭箭对准壮汉背心,箭未离弦,不知哪里飞来一颗石子敲中她的手腕,她手一抖,那箭便歪了,直奔壮汉脑后去,扑一声闷响扎进他的后脑,他手还未碰到妇人,巨大的身躯猛地一震,轰然扑倒在积雪中。老人眼睛翻了翻,也顿时晕了过去。
山匪一阵哗然,一大群人急急拥过来查看,有人见到了羽箭来处,指着顾含章隐身之处大喝道:“箭是那里射来的!”顾含章尚在震惊那粒石子,见有人指了这里,背后寒毛倒竖,咬牙又取了一支箭搭在弦上。山匪三十余人生怕破墙后藏着什么高手,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往前逼近,顾含章一颗心悬在喉咙口,紧扣弓弦的手微微颤着,掌心悄悄出了冷汗。
蓦地村口传来整齐的马蹄声,慢慢地往这里行来,山匪退回空地中央远远一看,惊惶大喝一声:“官兵来了,撤退!”
官兵两路包抄,将三十余人堵在空地上,先进村中来的百余精兵呈两翼站开,当中慢慢走出一骑,那马通体漆黑油亮,昂首挺胸之间颈间的鬃毛随风扬起,甚是威武,马上之人相貌英俊、双目如星,虽是面有倦色,却丝毫不减凌厉之气。他的身后,血红大旗缓缓地在风中招展开,露出遒劲的一个“梁”字。顾含章蓦地大喜,梁月海!
西面百余人,东面百余人,大齐戍守北方地界的精兵良将岂是乌合之众的山贼能抗衡的,只须臾之间的事,三十余人便已被捆缚着跪倒在雪地中,梁月海一挥手,将士几人拿了山匪拴在马后,拖着往城中衙门送去。梁月海手下一个虬黑脸髯的将官哈哈笑道:“老子从北地一路沿着喀拉山趟雪地走过来,受够了这鸟气,正好这几个毛贼送上门来给老子消遣,爽快!”
其余人都笑起来,梁月海也不责怪他们,挥了挥手要退走,兵士拖了先前那壮汉尸首经过他身旁,他瞥了一眼插在尸身脑后的羽箭,忽地喝道:“慢着。”顾含章的心忽地跳起来。
梁月海轻轻用力拔下羽箭,在雪地里擦干净了血迹仔仔细细打量许久,眼中跃起惊喜,虬髯将官好奇地凑近前来问道:“这羽箭比寻常的箭短了几寸,怎的力道这般霸道?”梁月海温和地笑了笑,意味深长地道:“弓弩非比寻常,这羽箭的力道自然也就霸道。”他说罢,低声道:“既是故人在此,不妨出来见见,我父亲若是知道我还能瞧见这弓弩的半个主人,在天之灵也得安心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众将官只当他是遇见多年未见的故人极为激动,只有顾含章只道他此番话的含义,弓弩主人原是萧桓,半个主人指她,梁月海已是猜到射箭的人就是她顾含章。
顾含章拍了拍小红马,缓缓地立起身绕过破墙走到众人跟前,百感交集中不知该说什么,只哑声唤了一声:“月……梁将军。”梁月海跃下马背,喉头滚了滚,握紧了双拳沉声道:“章先生尚在人间,可是有抱负未展?”梁月海取了她名讳最后一字做姓氏,她也便顺着他的话接道:“章某心愿未了,特地来徐连关等候梁将军!”
皑皑雪地,猎猎北风,顾含章身着青衣,头戴斗笠,眉宇间英气虽是迫人,身形却是纤弱而瘦削,似是一阵风便能吹倒,众将官不解为何梁月海如此恭敬对待这样一个俊秀羸弱的白面书生,都好奇地盯着马下面对立着的两人打量着。梁月海终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朝慢慢走出的小红马瞥了一眼,低声道:“待驱走辽军,再与章先生谋!”他抬头望向逐渐散开彤云的天际,温和英俊的面容上闪过一丝阴郁:“章先生先随我往徐连关去如何?”顾含章毫不犹豫地点头,翻身上马跟随在队列中缓缓地走出荒颓的村落。
风愈见狂猛,拂动血红大旗猎猎作响,大地被白雪覆盖,苍茫一片,远处灰蒙蒙的天雨地接在一处,越显苍凉。再绕过两座山,便是西南第一关,徐连关。
夤夜火燎天
六月中陈王萧瑧率领八千神武军曾在昌涂关大败辽军,才不过四五个月,辽军重整旗鼓卷土重来,辽将洪锦领兵一万余绕过昌涂关直奔徐连关,守关将领潘仲是原镇国将军梁照河旧部,率三千将士拼死抵抗十余日,终于等到了自北地星夜兼程赶来的梁月海。与此同时,昌涂关一役后萧瑧留下的两千将士就近赶来援助,三军会合,大齐军威大振。
潘仲伤重退居后方修养,梁月海执将旗奉将令领兵出战迎接辽军的挑衅,首战告捷,双方均有死伤。大抵辽国疆土广阔,草原旷野延绵数千里,辽人身形高大魁梧,个个精于骑射,在地为虎,上马如龙,而辽将洪锦又是辽国有名的猛虎将军,论谋略与英勇,怕是与当年的镇国将军梁照河不相上下。因此即便是梁月海率西北军迎战,也是颇有些吃力。
顾含章以镇国将军故人之名留守军中,梁月海叮嘱她不得随意走动,以免被当成细作扣押,毕竟战事吃紧,分毫不得懈怠。徐连关原守将潘仲虽是退居后方养伤,眼线却密布军中,顾含章一举一动均有人及时传报。营帐外数名守卫名为保护梁将军贵客,实是行看守之事,顾含章只当不知,安安分分在营帐内等候梁月海归来。
传令兵传回捷报,军中大喜,欢呼声震耳欲聋,三千骑兵拥着梁月海归营,英武豪迈之气迫得人不敢直视。顾含章立在营帐前遥望,听见身后不远处守卫低声议论道:“梁将军这份气度与魄力不输当年的秦王殿下,不日只怕将会超越他的父亲镇国大将军。”
成王败寇,似乎只是当权者掩盖杀戮的借口,而真正的勇者终究还是留在了人们心底。顾含章深吸一口气逼退眼中涌上的热泪,低头回了帐中。
梁月海首战告捷,却也没在洪锦手上讨到便宜,他左肩受了洪锦一箭,深及肩骨,军医咬着牙拔出箭头、包扎妥当,已是出了一身冷汗;隔日换药时,顾含章正好来见梁月海,亲眼见老军医叹着气一圈圈解下染血的绷带,露出梁月海左肩一道狰狞的伤口,箭已拔出,纠结紧凑的肌理间却留下了个血肉模糊的窟窿。老军医也是梁照河旧部,也算是看着梁月海长大的长辈,瞪着眼一面上药包扎一面絮絮叨叨数落他道:“年轻人偏就是求胜心切,敢拿性命去赌,若是叫你父亲镇国将军知道了,怕是在九泉下也得气得跳起来。”
“险中求胜,也是奇招。”梁月海只是温和的笑着,丝毫不见厌烦,倒是老军医吹胡子瞪眼地训斥道:“梁老将军为人沉着稳健,教出来的两个徒弟却都是急性子,你也好,秦王殿下也好,胆子大得都见不着边了。”
顾含章安静地望着灯下笑谈的一老一少,蓦地察觉无论是在哪里,她似乎都能听见旁人提起萧桓的名讳,仿佛他一直不曾离开一般。昭阳宫惊变,上京城中哗然一片,人人唾弃鄙夷逼宫夺位的萧桓,而在这边关要地,却从未有人露出过那样的神情。达官贵人眼中望着的是权力与荣耀,而将士们尊重的却是萧桓作为神武将军的那份豪迈气概与慑人魄力!
老军医盯着她细细打量片刻,抖了抖花白胡子笑着问道:“将军请来的这位贵客样貌生得俊俏秀气,不知是何方人士?”老人眯起的眼中似有精光闪过,顾含章迎上他温和却不掩探询之色的双目,只觉老人眼虽浑浊,却如刀剑一般锐利。她怔了怔,梁月海随手取过外衣披上,代她回答道:“我父亲曾在京中寻觅能工巧匠锻造一把弓弩赠予他欣赏的一位小辈,那弓弩此刻就在章先生手中。”
梁月海说得既隐晦又明白,顾含章反手自背后取下弓弩双手呈至身前,老军医仔仔细细抚过弓弩,眼中顿显骇然之色,上上下下打量顾含章许久,欲言又止,梁月海轻声道:“此事机密,成伯千万莫要泄露给他人得知。”
老军医眼一横:“你当我老成是什么人,当年你这皮猴偷骑梁老将军的战马,摔得屁股开了花,我也不曾告诉过老将军半个字。”
“好好,月海不该不信成伯,那些陈年旧事成伯就不要再提了。”梁月海生怕他再说出幼时做过的蠢事,忙温和地笑着拦下老人,年轻英俊的脸上稍稍有了些赧意,老军医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
辽军退回数里地休整数日,前锋部队又蠢蠢欲动,悄悄地往前行进了三里地,仍旧是主将洪锦领兵出战,一时也看不出是挑衅还是故意引诱大齐军入彀,梁月海此番很是沉得住气,但凭洪锦在数里外虚虚地遍立警帐、大列旗帜张扬声势数个回合,大齐人马仍旧聚集在原处戒备着,并不上钩。三番两次这般进进退退,顾含章心中生疑,提醒梁月海道:“辽军虚张声势,怕是早已瞒天过海设好了陷阱等我们往里跳。”梁月海埋头看着舆图笑道:“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他只管玩他的把戏,到时候我就将计就计,引他上钩!”
徐连关外草场延绵数百里,再靠近齐辽边境处是重峦叠嶂的群山,草原与重山间起起伏伏也有山谷与高地,洪锦率一万辽军盘踞在喀拉山下不远处的青石谷附近,若非打着伏击大齐军的小算盘,便是要迷惑梁月海,好暗中做些手脚,顾含章慢慢走到舆图前仔细看了看,俯身对梁月海耳语几句,梁月海慢慢地点了点头,招了军中几员大将进帐来好生吩咐一番,几人中便有原先在山下荒村中见过的虬髯大汉,拍着胸脯呵呵笑道:“将军放心,辽狗子若是敢来趁夜偷袭,保管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梁月海自北地带来的西北军沿途死伤百余人,还有三千八九百的将士都调动到前营中防备辽军夜袭,原徐连关将士看守粮草,而昌涂关赶来支援的两千余人则留守中军帐;这样紧张地防备了三四日,辽军仍旧是进进退退忙忙碌碌,毫无异常动静,也不知洪锦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齐军不敢松懈,时时提防处处小心,一晃已过了十来天。
关外到了寒冬腊月更是严寒,几乎没有一日不下雪,原先戍守北地的将士耐得住冻,生龙活虎一如往常,倒是自昌涂关调动来的两千余人叫苦不迭,这些人六月中旬被萧瑧留在昌涂关,其中有一部分是原先驻守上京城的禁军,忍受不住这极寒天气,手脚都生了冻疮,军医忙自关内调了一批防冻伤的草药急运出关,在军中挨个分发。军中人手少,顾含章自请与老军医成甫一道帮着去各营帐分发草药,将士们笑嘻嘻地谢过成老军医,又好奇地盯着青衣小帽作书生打扮的顾含章上下打量,有胆大的便问她的底细,平日里这些人说笑惯了,当了顾含章的面便肆无忌惮地笑道:“难怪梁将军不肯娶妻,原来是在中军帐内养了这么个白净脸皮的俊俏书生。”
顾含章暗暗着恼,冷冷瞪了那獐头鼠目口出秽言的人一眼,顺手在送来干燥营帐的石灰中捏了一小撮搅进给那人的草药中,心里冷笑道:冻伤好治,也叫你尝点苦头!
那人接过草药,笑嘻嘻地盯着顾含章放肆地直看,成甫沉下脸色呵斥道:“在军中乱嚼舌根,可是想让将军亲自来打你板子?”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便都老老实实闭了嘴。
出了营帐,成老军医低声道:“章先生莫要着恼,昌涂关人马良莠不齐,改日让将军好好收拾收拾他们。”顾含章气也消了大半,摇了摇头笑道:“无妨,我给他捏了半指甲盖石灰掺在草药里头,也让他稍微吃点苦头。”成甫一愣,随即竖起拇指哈哈笑起来:“这样泼辣又聪慧的性子,才有资格与秦王比肩而立!”顾含章顿时面色一黯,成老军医也立即察觉说错了话,后悔地给了自己一巴掌,叹了口气嘀咕道:“瞧我这老糊涂,偏生哪壶不开提哪壶。”
顾含章只是笑了笑,岔开了话去。两人分发完草药,已是入夜时分,顾含章辞别成老军医回了梁月海特地指给她腾出的偏帐中,连晚饭也没用就累得倒头便睡,帐外横竖有梁月海的亲信守卫把守,紧邻偏帐又是梁月海的大帐,若非吃了熊心豹子胆,该是没有人敢随意进出偏帐,她倒下不多时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帐内油灯未熄,迷迷糊糊之间有人进来,她在混沌之间隐隐约约有些知觉,却是被梦魇困住了,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皮,那人在她身旁站定,伸了手轻拍她的脸颊,用沙哑苍老的声音低声唤道:“快醒来,快醒来!”
油灯的火光跳跃着,风一吹,左右摇摆,顾含章忽地就睁开了眼,左右一看,哪里有半个人影,她正要起身,眼角瞄到枕畔一根花白长发,不由一惊:她的发乌黑纤细,这根头发粗且灰白,似是老人的发色。她正惊疑之间,忽地前营一声炮响,杀声震天,门外的守卫脱口道:“辽军夜袭!”
顾含章毫不惊慌,出帐与守卫并肩向远处眺望,淡淡一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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