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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右前座下来的那个则“豁浪”一下从后腰或是上衣后衬里掏出一副明晃晃、亮森森,看来是不锈钢材质制成的手铐,那手铐也像要先恫吓谁似的发出冰冷的撞击之声。
接着,距离我们这边最近的第四个猪八戒环手抱胸,慢条斯理地说:“什么什么在‘大通悟学’之下?又是什么什么‘密取’?还来个什么什么什么什么‘戒所得’?你小子究竟耍的什么鸟把戏?今天不弄明白,咱们几个就他妈是猪、八、戒!”
如果不是那副手铐看起来逼真吓人,我本来可以登时回一句:“你们早就是猪八戒了!”可是换了任何人,在当时那个处境,我猜顶多只能像我一样——故作平静、无辜且幼稚地一摊手:“你们是这样欺负老百姓的吗?”
偏在这个当儿,我身旁早已站起身来的孙小六拍了拍鸟崽裤屁股后面沾的灰,步下台阶,一面应声说道:“这——其实不关张哥的事,都是我一个人干的。”说到这里,他停下脚,回头望我一眼,道:“张哥!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既然害到人家,就该认这个账,不然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心里也不踏实。拜托你跟我爸妈还有我姊说一声,就说大不了进去蹲一阵——蹲一阵也好,省得那些人又来找我麻烦。”后头这两句话的声音忽然低了许多,像是跟他自己在嘀咕。可我一听就明白了,他以为这几个猪八戒是冲他来的——在我顺口胡编的故事里,孙小六十二岁那年玩钢筋失手害一个泥水匠摔下十二楼去——而此刻的孙小六正像个大义凛然的侠客一样昂然走进那虚构的故事里去。
我还没来得及分辩,开车的猪八戒却抢先一抬手,阻住孙小六的去路,同时朝我一瞪眼,道:“这是怎么回事?这小秧是哪里冒出来的……”——没待话说完,他下巴颏儿歪了歪,似乎是示意拿手铐的那人对我下手。也就在拿手铐的和他擦身之际,孙小六左手倏忽向旁伸出,右手打个反扣,将开车的猪八戒阻挡他的那只胳臂绕成了麻花儿,人脸却“嘭”的声撞上车窗玻璃。拿手铐的只差一寸之远便逮住了我的膀子,可他没逮住,身形却好似被脚下一摊滑油扯倒——脚在前、头在后,身躯平平直直腾在空中,胸口横着孙小六一只颀长的左臂,这左臂犹似那些特技团耍盘子的家伙们手里的竿子,一绕之下,那人兜空就旋了个大车轮。
这一切只是弹指间事,孙小六在同一时刻中叫了声:“别动我张哥!”两个猪八戒便不省人事了——只那轿车的左前窗上落下巴掌大的一摊鲜血,车头边地上扔了副手铐,两个猪八戒哼也没哼一声,几乎像是商量好了似的并排躺在地上。
另两个这时也已经脚前脚后闯到我和孙小六的右侧,先前像个唱戏的似的喊我名字的那个反手从屁股后面不知什么地方掏出一支黑漆溜溜的玩意儿——等我看清楚那是一把手枪的时候手枪已经飞到三楼高的半空之中,旋着轮状的花影儿掉下来,掏枪的猪八戒这一回恶吼了一声。我随即发现:他的手掌仿佛和腕骨失了联系,全靠一层薄皮垂挂着。
剩下一个刚才还同我说“什么什么”绕口令的猪八戒赶忙倒退几步,站到巷子对面的红砖道上去——说得更精确些,就是站在家父寝睡的房间外面。他两手反仆在墙上,被自己的车灯一照,眼睛挤成了斗鸡,鼻子嘴也扭着、歪着,过了大约有五秒钟左右,身子向下一滑,整个人跌坐在地上,动也不动一下了。给踢断手掌的这个连忙对我们说:“不成!他有羊癫疯,得赶快撬开他牙巴骨,不然他连舌头都给嚼碎了。你们得帮我一个忙——”说时,人已经跑上前去,伸出没断的左手探进那癫痫发作的家伙嘴里,不料却给“喀叱”一声狠狠咬住,这一下全乱了。我可管不了那么多,弯身拾起地上那副手铐,尽力往远处扔了,再踅到丈许开外的排水栅旁捡起那把手枪。等我把枪塞进栅孔里,孙小六早已手起一扯,把咬人的病患的下巴颏儿给卸下来,算是救下断掌猪八戒的左手。不待任何人开口,他又回头走,把巷当央打横了的车身只轻轻一推,那车就靠了边——不过猪八戒们原来就是自南而北开过来,这一下朝西停靠,占了对面车道。孙小六显然管不了那么多,吁口长气,对那断掌猪八戒说:“告诉你不关张哥的事,你们不听;现在可好,也不关我的事了。”说完掉头往双和街、青年公园方向疾行而去。我自然不能留下来,只好抢步上前,勉强和他并肩走着,同时低声问:“上哪儿去?我们。”
“到了青年公园就安了。”孙小六的脚步越走越快,快到我几乎看不清他的左右腿——奇妙的是我并没【文。】有落后,甚至【人。】可以说,我走得和【书。】他一样快。然而我【屋。】是不可能走得这么快的——就在我狐疑越深之际,才赫然发觉我的两条腿根本未曾沾地,之所以能够且行且进,还走得我迎风猎猎面如刀割,完全是因为孙小六的一只右手掌一直抚按在我的脊梁骨上。换言之,是他一路用掌心吸着我向南疾走。从西藏路复华新村第四栋破公寓弄口,走到青年公园的小侧门,在我的感觉中只花了二十秒钟。我还来不及跟他说出我当时极端复杂的感受——比方说惊讶、恐怖、亢奋、紧张、敬畏……以及其他,孙小六忽然闪身钻进那扇经常有闲人和野狗前来撒尿的水泥短墙,在墙的另一边闷声说道:“张哥!你还记不记得以前我们小时候——不不不,我是说我年纪还很小的时候?”
“怎么样?”我也学他右一闪、左一闪,闪进第二面水泥墙的时候碰了一鼻子洋灰,登时涕泪喷涌。
“我小时候青年公园还是高尔夫球场,我们进不来,要逛就得去逛植物园,走好长一段路。有一次我们骑车去,还给警卫抓起来盖手印,那警卫还说,从此以后我们都是有前科的了。”
“嗯。”我捏着鼻子,点点头,道,“去他妈什么狗屁前科,全是唬人的。”
“我一直记得小时候的事。”孙小六这一下放缓步子,但是他似乎知道自己要到什么地方去、要做些什么,是以他忽而向右走十步,又忽而向前进八步,再折向左走五步,脚尖不时朝土质地面戳上一戳,随即又继续大步迈前,嘴里没忘了继续说,“如果能够的话,我真希望自己一天也不要长大。”
接着,他问我记不记得曾经在植物园的凉亭里告诉他亭子的石板地底下埋了个黑道大哥,我说记得。他又问我记不记得曾经送过他姊一支翡翠簪子,我犹豫了一下也说记得。他再问我记不记得他、小五和我在更小更小的时节玩儿办家家酒,我扮爸爸、小五扮妈妈,他却是我们的小孩。这,我无论如何是不会说记得的,于是狠狠地摇了几下脑袋。
“我反而记得那些,反而记得很清楚。我爸说我脑子里净记一些比垃圾还没用的东西。可是——”一面说着,孙小六一面蹲下身,把一根儿童游乐场上的水泥桩子连根拔了起来——是那种碗口粗细,上半截刻意漆成树干色,假作砍去上半段,只剩下中段的树桩墩子。听说这种墩子是专门设计了来训练小孩子平衡感的公园设施,可是多少年来我从没见过任何一个脑筋正常的小孩子肯到那墩子上去站过一回或者走上半步。孙小六拔起一根来,另只手朝那地洞里探了几把,随即扔在地上。我定睛一看,才发觉是一大堆松果。孙小六没住手,再拔起另一根,自然又挖出一大堆松果,口中继续说道:“可是我总觉得小时候什么都好,什么都有意思。我没读书,张哥,所以不会说,可我的意思张哥一定懂的。小时候就是无什么无?无——”
“无牵无挂?无忧无虑?”
“对,无忧无虑。”一边说着,孙小六已经把拔开的六根水泥树桩全给种回原先的坑里,一边数着散落一地的松果。我终于忍不过,问道:“这是什么?松果吗?我们要在这公园里过冬吗?”
“差不多。”孙小六连看也没看我一眼,鸟崽裤口袋里摸出一个怀表般大的金属盘子,觑一眼,又仰脸冲天,手遮亮掌睇了睇,口中喃喃念了串乾坤震巽之类的咒语,站起来,朝左前方小小心心走了七步,下手放了一枚松果。接着,他的动作逐渐加快,分别从他立身所在的位置向不同方位又各走出五趟,再走回原点。每趟各走九到十八步不等,每隔几步便再放下一枚松果。这时我注意到,他每回一次原点再出发,都会转四十五度角或九十度角,且每一枚松果都是尖朝下、柄朝上,看似轻轻一放,其实无论着地之处是柏油路面,或土坡草丛,或红砖马赛克,那松果就好似扎进了一块豆腐或果冻里一样,再也摇晃不得。等我数到第二十六还是二十七枚松果的时候便再也跟不上,他简直就像个电影里运用快速镜头拍下来的鬼影子一样乍东乍西、忽南忽北,兜前转后,搞得我晕头转向,几乎要一口吐出前两天医院里那帮人用点滴针打到我体内的糖水盐水——
孙小六忽然停下来,直挺挺地站在我面前,抬手擦拭一下额头的汗水,苦笑道:“这个阵复杂一点,时辰过了就不灵了,所以非快一点摆不可。”
“阵?”我愣了一下,仿佛就要想起些什么人或什么事情来,可是他话里的一切太诡异、太离奇,我什么也没想起,只道听错了——阵?我看不出青年公园里的一花一草、一石一木有任何不同。半枯的树依旧迎风抖动着叶子,因为接触不良而闪青炽白的水银灯也仍旧十分科技地亮着。哪里来的什么阵?
孙小六这时蹲在一根水泥树桩上,蜷缩如台湾猕猴作畏寒状,滴溜溜转着两丸瞳人,四面八方扫视了几圈,才说:“现在谁也找不着我们了。不信张哥你往外退十步,看看我在哪儿?”
我根本听不懂他说些什么,可是依言我退了十步——其实不到十步——退到第五六步上,我两眼一花,只觉原先面前的一切都走了样。漫说那些高高低低的水泥树桩不见了,连一旁供孩子们攀爬的绳梯、围栏、树屋状的瞭望台、稍远处的秋千架和跷跷板、旋转椅和公共厕所……也全都不见了,代之而出现的是一排三层楼高,修剪整齐的松树——而且是近二十年前,青年公园尚未开发建设之时,绕圈种植在高尔夫球场四周的那种松树。我揉了揉眼皮,继续朝后退足到第十步——也许还多退了几尺,情景依旧如是:方圆近百公尺以内尽是绿草青松,只不过在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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