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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分(第1页)

座大峡谷中。而且1986年玛多县城是我见过的最小的县城。因此我用面颊、脖颈、手指、脚趾头,用我裸露的血管、甚至包括我的牙齿感受着码多县城的风嗖嗖地吹来,这意味某一天玛多会迁徙。

很快,我就已经感觉到了脖颈上的沙粒,那些用手指可以触摸到的沙粒,那些用鼻翼可以呼吸到的沙粒,那些呛人的沙粒,那些可以被牙齿磨擦,可以刺痛咽喉的沙粒,遍及了我周身,这就是玛多县,这就是黄河源的玛多县。我们的诗友李不断地靠近我们想用他一米八的身体遮住风沙。李从不多语,他就像是从玛多县冒出来的一顶帐篷,试图让我们两个南方女子遮开码多县的风沙。

我们就这样走着,环绕着县城走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回到了李安置我们的住处,在一个朋友家里,我们又寻访到了火炉,这些用牛粪团取暖的火炉,我们在果洛州府时已经体验过了,诗人斑果把他和另一个男孩的房间让给我们,在果洛州府里,堆集着一堆又一堆干牛粪团,在无限漫长的冬季里,他们就是这样把团团干牛粪抛在炉火中点燃,而我们也就那样学会了取暖。

在这里,玛码多县城的一只火炉旁,我们触摸着身体上滑落下来的风沙,咀嚼着吞咽着喉咙中的风沙,炉火渐渐地温暖了我们的四肢。就在这燃烧着火炉的旁边,我们开始在码多县城过夜了。这对于我们来说显然是一个无眠之夜,风沙依然在撞击着墙壁,无论墙壁有多么厚,我们都能听到呼啸之声。

终于,我看见海惠的日记本从她的被子上滑下来,睡眠的时刻已到,在呼啸声中,我躺下来了,这是一个呼啸之夜,它将给我们带来拂晓。第二天,夜色已经结束了,早晨的玛多县,像天堂般沉静,简直看不到风啸,风沙留下来的任何一种痕迹,这就是荒原之城玛多县。

我站在街道上,想遇到一个刚刚从夜色中醒来的人,我等了很长时间,看见了一个青年人骑着自行车,打着唿哨从我身边经过。我们开始出发了--朝着荒原的源头而去,越来越多的冰雪密封的道路像是使道路断裂开来,朝远处看去,荒原上出现了冻死的耗牛、羊群的尸身,接下来,一大群黑黝黝的人群出现了。诗人李告诉我们,他们是淘金人,每年春天,都将有二十多万淘金人涌进这片荒漠。他们冒着生命的危险寻访金子。许多年以后,我坐在电影院里接触了大量的美国好莱坞西部片,那些富有传奇色彩的故事只可能发生在世界的西部。

李告诉我们,有许多男人就在这荒原上冻死,或者病死,然而,依然有一批一批的淘金人奔赴这片荒漠之中。我们看到了源头圣泉般晶莹的泉水,这就是黄河的源头吗?远处,一只玲珑的白唇鹿在蹦跳着,它也许是我在荒原上看到的最为鲜活的生命。

夜,如沙粒般旋转着,又一次钻进肌肤,在我们的喉咙中颤栗着。听说玛多城已经迁移了,我在玛多县度过的夜,睡过的床如今在哪里呢?那些床啊床就在炉火边颤悠,而我此刻置身在西南边,在这个冬日的午夜,我想起了玛多的风啸,我想起了玛多的床。

过夜,意味着已经把身体放下来,把行襄和沉重的历史暂时放下来。我们的历史无疑应该放下来,在这一刻,我已经又一次开始澄明那段属于我个人史上的一段历史:风啸风沙朝着我青春的脖颈扬起来,我就是在那一刻,磨练出了我的历史最为动人的瞬间。当我把头转向荒原时,我的眼睛一片潮湿。正是在这一刻,我历史中的历史变成了我置身在玛多县寻找访到的床榻。

1987年 让他走,还是留下来?

抵达永胜县城的男友刚把门敲开,我就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笼罩着,也许是他的目光,他从广西柳州来,从一个那时候我十分陌生的地域,从铁轨上乘着火车而来,而当时,一个秋天,我刚从墓地回来,父亲刚刚在三天前被我们掩埋在深不测的泥土里,那是滇西的尘埃,棺材放下去时,连声音都听不到,而此刻,我正在凭吊,正在默哀,正在回忆父亲活着时的一切时光之谜。

而此刻,韦已经放手在了门上,他是第二次来永胜的,第一次来永胜把时,我们很快就陷入了恋情,一种裸露在明媚阳光之下的,不被时光所摧残的恋情。所以,韦第二次来,门一敞开,他并没有看见我脸上的那团乌云,也没有看见我胸前的小白花,甚至也没有看见我被死亡所摧残过的目光。这就是恋人韦所置身在激情中的那一时刻,当他不顾我的目光中翻滚着乌云和无限的哀思,越过我目光的深渊之迹,扑到我面前低声说:“嫁给我吧。”我的手隐隐地摸索着,我的手摸索到了他身上的骨头和血液的红色,其实,我的手触摸到的只是他的手指,日后他必须成为画家、艺术家,因为他的手指纤长,因为他的手指柔软,因为人手指上的骨头弯曲或伸长都在触摸着万物的秘密。当然,也包括在触摸着我此时此刻的脸颊上一滴泪水的秘密。

第二章 睡觉的故事(4)

他果真已经触摸到了那泪水,他弯下腰来,以更深的温存和无限的体贴靠近了我,他嗅到了我的气息,那环绕在我胸部的小白花的气息,所以,他慢慢地伸出手臂,他的手臂很长--当一个恋人的手臂用来拥抱一个人时,时间过得很快,那是我回忆中度过的最快的时光。所以我们已经在转眼之间被暮色笼罩着。谁也没有感觉到饥饿,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直到夜色弥漫,此刻,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我猛然地对他说:“你应该去住旅馆,时候已经不早了。”他有些恍惚地看着我说:为什么要去找旅馆,我们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我竭尽全力地否定着他的声音,我在否定他的温柔,他的幻想,他的触摸,我力图在告诉他说:你别无选择,你必须住在旅馆中去。他点点头说:你别生气,我会去住旅馆的,可时候并不太晚,我们可以再呆一会儿。

我没有抗拒,我们依然像几分钟前一样彼此依偎在一起。他甚至已经脱下外衣,然而,他刚把外衣挂在衣架上,我就格外清醒地提醒他说:你别无选择,你只能去住旅馆。他捧起我的面颊说: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让我留下来,难道我千里迢迢来见你,就是为了去住旅馆吗?我愣了一下,随即把头埋在他手臂里,在这过去的一分一秒里,我依然在抗拒着他,我依然催促他说:你别无选择,你必须去住旅馆。他松开了我的手臂,从衣架上取下了外衣,那是一件黑色的外衣,他永远迷恋黑色,人的内衣、外衣、鞋子都是黑色,甚至连他的包也是黑色的。突然,他抓住我的手说:“我为什么不能跟你一块躺在这张小床上,如同躺在大海边缘那茫茫无际的沙滩上?我为什么不能变成你睡觉时的伙伴、恋人?轻轻地安慰着你,陪伴着你,我为什么要去住旅馆,这屋子里的小床已经足够让我们彼此抚摸,寻找梦乡,我为什么非要去住旅馆:好了,我不去住旅馆了,我别无选择,我要留下来。

我再也没有任何力量让他离开,他的声音,他的躯体,他的外衣,他的箱子,他的黑色,他的脚,他的气息,连同人的睡姿都留了下来。

已经是后半夜了,我们彼此躺在窄窄的小床上,那也许是世界上最小的床了,也许是世界上最为简陋的床。然而,却是世界上最安静的床。我很快就睡着了,我已经有好几天没有睡眠,此刻他抓住我的手,而我仿佛抓住了一种枝杆和藤蔓,这是一次短促的睡眠,是我和他之间惟一的睡眠。天亮以后,我就变成了另一个女人,既不可能嫁给他,也不可能做他的情人;天亮以后,我又变成了另一个我,拒绝着这个千里迢迢的求婚者,拒绝着他对我的爱。而在天亮之前,我竟然依偎着他,也许在这种恬静或深沉的睡眠中,我已经梦见了我和他的未来:我们将被遥远的国度所隔开,我们是两个世界的孤独旅人,我们永远无法在一起,过一天真正的世俗生活。

1988年 黑夜中的伙伴

在一间老房子里,我和冉必须共居一室。这是1988年的冬天,我和冉来到滇西拍摄照片,在几十户村庄的山寨里,我迎来了夜晚,同时也在寻觅着住所,在一座孤零零的小学校里,小学教师把房间让我们住,而这个教师去回村里去了。那是惟一的一间小屋。小屋中置放着唯一的一张床,当我们进入这间小屋时,并没有想到过夜的问题,我们只是在一种习以为常的常识或习惯中走进了一间房子,因为房外已经寒风习习。最为重要的是我们已结束了一天的拍摄,我们全身已经疲惫不堪。尤其是我,比冉更需要休息,所以,在那间小屋呆了几十分钟以后,我就开始面对那张床了。

也许女人在身体疲惫时比男人更需要床,不错,我就是那个需要床的女人,如果此刻在家里,我会拉下窗帘,把门掩紧;睡觉无疑是世上最幸福的体验。我环顾着不足十平方的小屋,除了这张床之外,我还有一间书桌和椅子,所以,除了这惟一的床之外,就没有任何提供我们睡觉的场所了。

冉一直埋头清理他的胶圈,他似乎丝毫也没有进入睡觉的问题,我站在他旁边暗示他说:时间已经不早了,他低声说,你休息吧。我暗示他说:你可以趴在书桌上睡觉吗?你有过趴在书桌上睡觉的经历吗?冉突然笑了,转过身看了看身后的单人床幽默地说:我们平均分配,你在床上睡上半夜,我睡下半夜好吗?

我已经困得不行了,冉一说话,我就不得不回到床上去,在这个世界里,在这个属于我占据的上半夜的世界里,已经没有多少时间折腾了,我必须快快地上床。合衣躺在床上的滋味还没有感受过,我就已经入睡了。然而,这种睡眠并不很长,我似乎嗅到了一种气味,或者说我被这种气息所弄醒了。睁开双眼,我看见了冉,他正站在窗口,吸着香烟,他大概已经吸香烟很长时间了,到处是烟雾弥漫。我被烟呛了一下,冉回过头来,掐灭了香烟说;我弄醒你了,你继续睡吧。我看了看表,时间已经进入下半夜了。到了冉睡觉的时间了,冉笑了笑说:还是你继续睡吧,我不困。

然而,我还是主动地把床让给了冉,在我的固执之下,冉躺在床上。不到三分钟,我就听到了一个人的呼吸声,凭着一盏小油灯,我看到了一个男人的睡姿,他依然像我一样和衣而睡,他的身躯很高大,而那张小床很窄小,所以,他的头伸在被子里。他睡着的时候很安静,就像孩子,也许人在睡着时都像孩子,我坐在椅子上,其实椅子离床那么近,我可以凭着跳动的火焰看到冉的脸,冉的脸上有一道很明显的疤痕,冉告诉我他儿时的故事:那时候冉喜欢爬树,他之所以爬树是因为他喜欢在树上看风景,也许从那时候开始,冉就在做着摄影家的梦了。伤疤就是在那些爬树的岁月里留下来的。在灯光辉映下,伤疤显得很清晰,也很生动,冉动了一下,仿佛感觉到我在默视他,他微眯着眼睛,猛然间睁开,我回避着他的目光。他醒来了,他问我观察他有多长时间了,我笑了。内心掠过一种羞涩,而且是偷窥一个男人的脸上的伤疤。

第二章 睡觉的故事(5)

事后,我在想一个问题:我入睡以后,冉有没有偷窥过我的脸?这是一个难以想象的现实问题。当我面对一面随身携带的镜片梳头时,冉再靠近我说:你入睡以后的脸与你醒来之后的脸不一样。拂晓慢慢地来到我们之间,刚刚过去的一夜,我们经历了什么,我回望着那张小床;我在上面度过了上半夜,冉在下面度过了下半夜。这就是我和冉成为黑夜中的伙伴的故事,也是我们回忆中的故事。

冉在一次摄影生活中遇难的那个春天,我已经过了三十多岁。他是在一次攀援悬崖过程中坠入深渊的。朋友告诉我,冉决心要沿着悬崖而上,因为冉想倚在悬崖的一老树上拍摄远处的风光。冉本来已经抓住了那棵树本身,然而,树枝断了,人的身体往下落去,在冉的遭遇中,我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夜晚,回到了冉睡觉的下半夜;我面对冉的脸,我看到了伤疤。我没有想到那个偷窥到的伤疤竟然是冉和一棵树的命运。

1993年 在肉体这个词汇之间

这是深秋,荒凉的草棵就在窗下舞动着,来到太平劳教场所,只为了做一件事:看妓女们的生活,在这里,有妓女三百名,这不是一个数字,而是一个集体。我们是在午后抵达劳教所的,没过多久,劳教所人员打开一道门,那正是劳教所的妓女们午休的时间,她们的房门敞开着,四个人的房间,总是会散发出女人的气息。我想到了肉体这个词汇,沿着院落,这些平房的庭院间晒着妓女们的女裙,在这里依然能够看到裙子,那些各色各样的裙子摇曳着,或者像树枝一样姿肆地悬挂在空中,仿佛想告诉我,穿裙子的妓女们已经来到了劳教所,她们带着忏悔、昔日的衣裙走进了这座庭院,开始了新生活。

在肉体这个词汇之间,交织着晶莹的漪涟,绽放着花瓣,充盈着浪花;在肉体这个词汇之间,有一个更深的深渊,它像敞开的淫荡,转眼之间就把肉体彻底撕开;在肉体这个词汇之间,深藏着秘密,它也许是爱欲似的呻吟,它也许像彩虹挂在天上,它也许藏在幽暗之中。

在肉体这个词汇之间--我此刻正在探访着妓女们的肉体,转眼之间,短暂的午睡时刻已经结束了。她们懒懒洋洋地伸着腰,眨着眼睫毛一个两个地走出了房间,她们中的人手指夹着香烟,那夹烟的手指像被烟熏过,像是从腌菜罐中猛然抽出来的黄瓜;她们中的人有人穿着裙子,那缀满花朵的长裙像媚俗的理想在炫耀中落在深渊里,还是曾经呻吟过的肉体堕入了肉体的深渊;她们中的人唱着流行曲,那是邓丽君的歌,是王菲的歌,是缭绕在她们牙齿之间的的一种低糜的音符;她们中的人打着哈欠,足可以说明她们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长久的睡眠,而此刻,到了这一步,我知道,我可以揣摸到萎糜的姿态,她们渴望着在梦里逃避惩罚,她们渴望着到梦中去改造生活。

转眼之间,她们已经消失在我的眼皮底下,管理人员已经带着她们回到田野上去了。她们将锄土、除草、在荒凉的深秋,她们一个两个把时光消耗在田野上,劳教人员告诉我说,许多妓女试图逃跑,她们逃跑的时间通常是午夜。但很少有妓女会在田野上劳动时逃跑,很少有妓女可以穿越劳教所女干警的目光,但仍然有一个妓女逃跑了,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那个妓女不顾一切地沿着田野小路奔跑着,她的鞋子掉了,她仍然在跑,她的双脚踩在了荆棘上,她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当她跑到铁轨上时,恰好一列火车开过来了,她被卷入了火车轮下。

夜晚来得如此之快,我住在管教干部的宿舍里,推开窗往下看,我本已躺下,然而,总是会听到一阵水声,一阵冰凉的水声。它仿佛浇湿了我瑟动的身体,当我推开窗往下看时,在我窗外不远处,站着一个女人,她赤身裸体地站立着,她在沐浴,因为在她旁边就有一只水笼头。白天我曾经看到那只孤零零的生锈的水笼头,我曾经拧开水龙头洗过手,那水跟世界上任何别处的水一样清澈、干净,只是那只水龙头已经生锈。此刻,赤身裸体的女人正端着一只塑料盆的水往身上倒去,我吸了一口气,在这个深秋的夜色深处,那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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