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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何要鄙视自己?”她脱口而出,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开了口,好像是接着傍晚那句话茬儿说的,中间一点没停顿过。
他放下了书,沉思地看着她,似乎是想把自己从遥远的思绪中拉回来。
“因为我爱你。”
她脸红了,朝别处扭过头去,他冷峻、凝滞、品评的眼光让她招架不住。她明白他的意思,等了一会儿她说话了。
“我觉得你对我有失公正。”她说道,“因为我愚蠢、轻佻、虚荣,你就责备我,这对我是不公平的。我就是被这样教养大的,我身边所有的女孩都是如此……你不能因为一个人不喜欢听交响音乐会,就责备他不会欣赏音乐。你不能强求我不具备的东西,否则对我就是不公平。我从来没欺骗过你,假装我会这会那。我有的仅仅是可爱漂亮,天性活泼。你不能指望到集市的货摊买上珍珠项链和貂皮大衣,你是去那儿买锡做的小号和玩具气球的。”
“我没有责备你。”
他的声音有气无力,她甚至生出些火气来了。为什么他就不能明白呢?她已经一目了然了。和笼罩在心头的对死亡的恐惧相比,和那天她偶见的神圣的自然之美相比,他们之间的事儿不是过于渺小琐屑了吗?一个愚蠢的女人红杏出墙又能怎么样?为什么她的丈夫就不能轻描淡写,过去就让它过去了呢?瓦尔特枉为聪明一世,到了这会儿孰轻孰重也分不清。他当初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把她当成无价之宝供奉起来,后来发现她其实是金玉其外,就再也不肯原谅自己,也不原谅她。他的灵魂已经裂成两半儿了,他苟活到现在纯粹是一派假相。当真相豁然摆在眼前的时候,他的生活其实就已经完了。明摆着的事,他不会原谅她,因为他根本不能原谅他自己。
她恍然听到他轻轻地叹了一声,便飞快地朝他看了一眼。她的心里猛然涌出了一个词儿,几乎叫她喘不上气,差一点叫出声来。
他现在的样子,难道就是人们所说的——心如死灰?
25
第二天凯蒂的脑子里一天到晚都是那所修道院,过完一夜,瓦尔特刚走,天还很早,她就吩咐佣人去给她准备轿子,然后叫佣人陪着过了河。天刚蒙蒙亮,渡船上挤满了中国人,有的是套着蓝布褂子的农民,有的是身披黑袍的老爷。他们一个个眼神古怪,脸如死灰,好像这趟渡船是把他们送到阴间去似的。等到了岸,他们下了船来,竟有些茫然地站在岸边,好像想不起来要去哪里,过了一会儿才三三两两地朝山上爬去。
这个时候大街上冷冷清清的,俨然是一座死城。路上的行人多是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态,让人以为是撞见四处游荡的幽灵了。天上一朵云彩也不见,和煦的晨光照在地上,叫人心里暖洋洋的。很难想象在这样一个清新愉悦的早晨,这座城市已经如同一个被疯子掐住脖子昏死过去的人,在瘟疫的魔爪下已经奄奄一息了。人们正在痛苦中挣扎,在恐惧中死去,而这美丽的自然(蓝蓝的天空清澈透明,宛如是孩童净洁的心)竟然无动于衷。轿子停在修道院门口的时候,一个乞丐从地上站起来,朝凯蒂讨要东西。他衣衫褴褛,好像在粪堆里爬过似的。透过衣服的破口子,她看到他的皮肤粗糙难看,黑得像山羊皮,双腿赤裸着,骨瘦如柴。他蓬头垢面,脸颊陷进去了一个窝儿,眼神狂乱野蛮,简直就像一张疯子的脸。凯蒂惊恐不已地把目光收回来,轿夫大喊一声叫他滚开,但是他缠扰不休,就是不肯走。为了赶紧打发了他,凯蒂颤抖着给了他一些小钱。
门开了,佣人向门内的人解释说凯蒂想见见修道院长。她再一次被带到了那间令人窒息的会客室,屋里的那扇窗户似乎从来也没打开通过风似的。她坐了很长的时间也不见修道院长过来,不禁怀疑是不是她的话没有传到。终于,修道院长走了进来。
“让你久等了,我恳求你的原谅。”她说道,“对你的到来我毫无准备,正忙得抽不开身。”
“很抱歉打扰了你。我恐怕是在你不方便的时候前来造访了。”
修道院长朝她肃然而又甜美地致以微笑,并请她坐下来。凯蒂发现她的眼睛肿了,看上去是刚刚哭过。这令凯蒂颇为惊讶,因为在她的印象中,修道院长不是可为世俗烦扰轻易动容的人。
“我担心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她支支吾吾地说,“如果不方便我这就回去,可以换个时间再来。”
“不,不用。你有什么事请讲。我只是……只是昨天晚上我们的一个姐妹去世了。”她的声音颤抖起来,眼里充满了泪水。“我徒作悲伤是有罪的,因为我知道她善良单纯的灵魂已经直升天堂,她是一个圣人。但是要克服我们的弱点是太难了,恐怕我不是个能够一贯保持理性的人。”
“我感到非常遗憾,我感到非常非常遗憾。”凯蒂说。
因为她无处不在、随时发作的同情心,说话之时就已经抽泣起来了。
“她是十年前随我从法国一同过来的姐妹之一。现在,那时的伙伴只剩下我们三个人了。我记得,那时我们大家站在船尾(她说什么?缠尾?),随着蒸汽轮船离开了马赛港。我们远远望见了圣母玛丽亚的金色雕像,便一同念出了祈祷词。自从入教以后,我最大的希望就是教会派遣我到中国去。然而当我看到故土在我眼前远去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我是她们的院长,没有给孩子们做好榜样。这时圣弗朗西丝·夏维姐妹——她昨晚已经死了,当时她握住我的手,让我不要悲伤。她说,无论我们走到哪里,法国和上帝都在我们心中。”
源于人之本性的悲痛,与理智和信念激烈地交锋着,使她肃穆而美丽的面孔扭曲了。凯蒂看向了一边,她觉得对身处此种情形的人的窥视是低级无礼的。
“我刚才一直在给她的父亲写信。她和我一样,是她妈妈唯一的女儿。他们是住在布列塔尼的一家渔民,这个消息对他们来说太残酷了。呃,这场可怕的瘟疫何时才会停止?今天早上我们的两个小女孩也发病了,除了奇迹,没人能救得了她们。这些中国人没有一点抵抗力。失去圣弗朗西丝姐妹对我们来说太严酷了。我们要做的事情很多,而现在人手又少了一个。虽然中国各处修道院的姐妹们都很想赶过来,我们的教会会为这个地方奉献一切(可惜他们一无所有),但是来这里就几乎意味着死亡。只要我们现有的姐妹尚能应付下去,我决不想再有姐妹来白白牺牲。”
“你的话激励了我,嬷嬷,”凯蒂说道,“很遗憾我在一个令人悲伤的时刻到来。那天你曾说姐妹们人手不够,我便想你能否容许我前来帮忙。只要我能对你们有用,我不在乎能帮上什么。即便你安排我擦地板,我也会十分感谢。”
修道院长愉快地笑了。这令凯蒂吃了一惊,她不曾想此人的性情如此多变,这么轻易地便破涕为笑。
“无须由你来擦地板。那些孤儿马马虎虎也能凑合做。”她停了一下,然后十分和蔼地看着凯蒂。“我亲爱的孩子,你不觉得你随丈夫前来就已经做得够多了吗?不是每个妻子都有这个勇气。除此之外,你若能在他劳累一天回到家之后,安慰他,让他安安静静休息,就没有比这再周到的了。请相信我,那时他需要你的爱和你的体贴。”
凯蒂几乎不敢看修道院长的眼睛。那双眼睛不偏不倚直对住凯蒂的脸,流露出颇具讽刺意味的亲切感。
“我恐怕从早到晚一直无事可做。”凯蒂说道,“一想到你们的工作如此繁重,而我整天游手好闲,我就再也待不下去了。我不想给你们添麻烦,也深知我无权苛求你的慈悲,浪费你的时间,但我的话是真心实意的。假如你能给我伸手帮忙的机会,对我来说将是莫大的恩赐。”
“你的身体看起来不是很好。前天你光临此地时,我发现你脸色苍白。圣约瑟姐妹还以为你怀上了孩子。”
“不,不,”凯蒂叫道,脸一直红到了耳根。
修道院长铜铃般地咯咯笑了起来。
“这没有什么可感到难为情的,我亲爱的孩子,这一猜测也不是凭空想象。你们结婚多久了?”
“我脸色苍白是因为我天生如此,实际上我的身体非常结实。我可以保证我干得了累活儿。”
修道院长神情严肃起来,不自觉地树起一副权威的姿态,这才是她惯常的样子。她品评的眼光紧紧地盯住凯蒂,凯蒂莫名地紧张起来。
“你会说汉语吗?”
“恐怕不会。”凯蒂回答说。
“啊,那太遗憾啦。我本来可以把年岁大一点的女孩们交给你照料。但是现在看来很难,恐怕她们会——用英语怎么说?无法无天?”她沉吟着下了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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