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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联步行来,寻着了王佩兰的牌子,走进客堂,问王佩兰房间。相帮说在楼上。秋谷当先走上楼去,早有王佩兰的大姐走出来招呼进去。佩兰刚刚出局回来,含笑叫了一声:“章大少!”秋谷笑道:“我排行第二,堂子里头都赶着我叫老二,你以后也不必叫什么大少爷、二少爷,竟直直捷捷的叫我一声老二就完了。”佩兰把眼一瞟,笑道:“阿唷!格末倪叫差哉,二少勿要动气。”秋谷拍手道:“刚刚一句说话,叫你不要叫我什么大少爷、二少爷,你又叫我二少。”佩兰带笑说道:“别人家勿叫二少爷,叫耐老二,格是有道理格啘,像倪该搭二少难得赏赏倪格光,生来总要客气点,倪阿好去跟仔别人叫耐啥格老二?倪也无拨格号交情啘。”说罢,又向秋谷飞了一眼,道:“二少爷阿对?”修甫、春树见了,不约而同齐齐的叫一声“好”。秋谷笑道:“我同别人家有什么交情?你倒要说说我听。”佩兰又笑道:“阿唷!格是倪勿晓得格啘。耐二少爷搭俚笃格交情,倪陆里会晓得?不过倪想起来,拿仔客人格排行当仔称呼,实梗格窝心,还说无拨交情,说拨随便啥人听听看,阿肯相信?”秋谷走上一步,低声说道:“如今说来,定要有了交情,方好把排行当作称呼的了。”佩兰道:“格是自然嗫,无拨交情也办勿到啘。”秋谷道:“自此以后,你就叫我老二何如?”王佩兰把嘴一披,道:“倪阿有格好福气?拨陈文仙晓得仔,是反得来好白相煞哉。”秋谷道:“陈文仙倒向来不是这样的人,你不要混冤枉他。”王佩兰道:“阿唷!倒会帮笃啘,阿是说仔耐格相好,耐来浪帮俚哉。”说得大家笑了。
秋谷暗想:王佩兰面貌虽然不错,说起话来着实有点醋意,只怕性情不好,比不上陈文仙的阔大和平。这种人做了他,恐怕没有什么趣味,便觉得心上冷了好些。
又转一个念头想道:虽然如此,但是做个把倌人,不过是逢场作戏的勾当,合着脾气的多走两次,性情不好的少去两趟,又不是要娶他回去,何必拣得这样顶真?这般一想,便决计想要做他,要想把陈文仙和王佩兰做个一箭双雕,方才满意。
闲话休提。只说秋谷等三人随意坐下,见房间甚是宽阔,陈设极精,房内一个娘姨、一个大姐也甚是伶俐,应酬得颇为周到。秋谷坐了一会,因修甫有事要走,便也走了。自此秋谷在王佩兰院中连吃了几台酒,接连碰了两场和,倒着实的报效了几天。秋谷和佩兰两人,差不多都有些意思。
有一天,秋谷独自一人到佩兰家来打茶围,佩兰恰好在家,亲手替他脱了长衫挂在衣架上,请他坐下。自己坐在旁边,用一把雕翎扇轻轻的与他扇风,笑道:“今朝一干仔来,清清爽爽倒无啥。”又低声说道:“耐要来末一干仔来好哉,啥事体同仔几花朋友闹得一塌糊涂,倪要说两声闲话才无拨空,格末叫讨气。”秋谷听了甚喜,问他有什么说话?佩兰笑道:“倪想仔闲话,要问耐末耐倒勿来;故歇耐来仔,倪格闲话倒又忘记脱格哉。”秋谷一笑,明知他是一句随口应酬的话,也不追问。佩兰忽问秋谷道:“格两日耐陈文仙搭阿去?”秋谷道:“不去。”佩兰把指头在秋谷额上推了一下,道:“耐末再要瞒倪,唔笃老相好阿有勿去格道理?
耐格鬼话也说得勿像啘。“秋谷也笑了,两人谈了一回,无意之中谈到如今堂子里的倌人,做起客人来也有许多难处。王佩兰道:”故歇格客人划一来得讨气,做起倌人来,东边做这一个,西边再做一个,呒拨一定格地方,做到仔后来,做来做去,总归呒拨要好格倌人。耐想客人脾气勿好,东做做,西做做,倌人阿会搭俚要好?“
正是:
消受莺花之妒,梅子含酸;欲争邢尹之妍,蛾眉暗画。
欲知后来何事,请看下回,便知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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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回 有情人都成新眷属 懊恼记重仿玉台文
且说章秋谷听了王佩兰的说话,不觉对他笑道:“你的说话虽是不差,也看倌人的脾气。碰着个会吃醋的倌人,就要把客人吃住,不放他到别处去再做别人;也有性气好些的,做了客人,却也并不是这个样儿。就如陈文仙,我做他将及两年,虽不见得十分要好,却是大家客客气气的,从没有看见他和人吃醋。不像你这般脾气,就和山西老表一般,一身儿都是酸气。”王佩兰听了,不好意思起来,洋洋的走了开去,道:“耐格两声闲话倒诧异笃啘。倪啥辰光搭陈文仙吃醋?耐倒说拨倪听听看。耐欢喜陈文仙末,只顾到俚搭去末哉,倪阿好叫耐勿去?为啥要牵牵连连,拿倪一淘说?倪末搭俚吃啥格醋?耐自家想想看,勿要缠错仔人。”秋谷晓得堂子里倌人最犯忌的是说他吃醋,况秋谷和王佩兰没有落过相好,自然更加避讳的了,因此笑了一笑,便也不提。
两人谈了一会,秋谷叫娘姨取过长衫要着,王佩兰一把拦住道:“耐着仔长衫,要紧到啥场化去?”秋谷佯笑道:“我不到别处去,要回栈去睡了。”王佩兰鼻子里哼了一声,似笑非笑的道:“耐末要紧到陈文仙搭去,阿怕倪勿晓得,今朝倪定规勿许耐去,看你有啥格法子?”秋谷却故意笑道:“你不许我去,把我留在此间做甚?”佩兰面上一红,假作没有听见,口中说道:“勿然是倪也勿来叫耐勿去,故歇耐再要瞒倪末,倪定规勿成功。”说着,半真半假的趁势往秋谷身上一坐,撒娇道:“倪勿来,耐下转阿要实梗?”秋谷也随随便便的和佩兰鬼混一回。看看钟上已经两点多钟,秋谷故意立起身来像个要走的样子,佩兰嗔道:“耐阿是咦要去哉?”秋谷低声笑着学他的话道:“勿去末无啥事体啘,倪两家头来碰对对和阿好?”佩兰呸的啐了秋谷一口,羞得别转头去,面上发起烧来。秋谷兀自假意要起,佩兰一手拉着秋谷的衣袖,道:“勿要来浪假痴假呆哉,搭我去坐来浪。”秋谷问他可有什么话说?佩兰说不出来,只把秋谷瞪了半日,不声不响。娘姨在旁说道:“二少爷勿要去哉,倪先生从来朆自家留过歇客人,挨着耐格二少爷还是头一转来啘。”秋谷方才一笑无言。
娘姨开上稀饭来吃了,伏侍佩兰卸过头面,掩上房门,大家退出。这里章秋谷和王佩兰,一个是敷粉欺朱,平叔莲花之面。一个是飘烟抱雨,小蛮杨柳之腰。自然是人面田田,脂香满满,不消说是一双两好的了。
只说秋谷一连在王佩兰家住了几天,陈文仙院中竟绝迹不去。王佩兰又说陈文仙的品行如何不好,娘姨门的应酬更不讲究,叫秋谷不要再去做他。秋谷口中含糊答应,心上虽然不信,却就此陈文仙家的踪迹疏了好些。
忽一日,王佩兰竟敲起章秋谷的竹杠来,要他打一支十五两重的金水烟袋。秋谷大为诧异。欲待不答应他,恐怕当面受他的奚落;若要当真去和他打造,不但对不住陈文仙,连自己也对不住。回想自家在花城香界之内整整混了五年,也颇颇的有些名气,就是一等再时髦的倌人从没有这样的大敲竹杠,所以挥霍的都是面子上的银钱,自家其实所费不多。旁人看了他的豪华气概,差不多就像个有名的阔客一般。每每见那一班曲辫子的客人和倌人去买这样办那样,鞠躬尽瘁的一种光景,笑他是个大大的瘟生。不料如今轮到自家身上,也被王佩兰当作瘟生看待,敲起大注的竹杠来。懊悔当初不该钻头觅缝的去做他,如今却弄得这般结局,觉得王佩兰这个人势利异常,全没有一些情义。便又想着陈文仙,做了多时,从没有敲过他的竹杠,可见如今世上都是王佩兰一路的人;要如陈文仙这个样儿,已经难得的了。当下笼笼统统的答应了他一声。王佩兰便正色道:“耐答应仔是要去拿得来格捏,勿要故歇末答应,歇仔两日绰倪格烂污,是倪勿来格嗫。”秋谷见王佩兰惟利是图,含着一腔怒意,面上却不露出来,故意笑道:“我既然答应了,停两日自然拿来,难道我是哄你的么?”王佩兰听了,见秋谷说得斩钉截铁,料想不是假的,方才满心欢喜,喜孜孜的放出满面春风。又问他几时打好。秋谷道:“这却我也不知,要去问那银楼里头方得明白。大约一礼拜,只怕也差不多了。”佩兰屈着指头算道:“今朝是礼拜一,耐礼拜日仔拿得来阿好?”秋谷勉强点一点头。坐了一会,觉得没有什么意思,起身要走。佩兰送到楼门,又千叮万嘱的叫秋谷不要忘了。
秋谷出了王佩兰家,心想王佩兰这般可恶,想要把他处置一番,一时又想不出什么主意,只好到了礼拜日慢慢的耽搁他,叫他自家晓得,不来开这口儿,也就罢了。一面想着,脚下随便乱走,低着头只往前撞,不知不觉早出兆贵里的弄堂。只听得迎面有人叫了他一声,秋谷抬起头来一看,却是贡春树,手中拿着一卷不知是什么东西,正要举步进弄,恰见秋谷低头急走出来,故而叫了一声。秋谷立住了脚,含笑问道:“你到兆贵里,可是去寻我的么?”春树笑着点头。秋谷又问他手内是什么东西?春树道:“就是要给你看的那个手卷。我一连几天不得工夫看你,今天特地带着手卷前来看你一趟,一来要请教你的珠玉,二来请你看看这个手卷的笔意画得如何?”秋谷道:“我刚在王佩兰家出来,要想回去,此间立谈不便,还是回栈去坐一回儿罢。”春树应允,两人同到吉升栈来。
到了栈内,走进房坐下,秋谷就把贡春树手内的手卷取了过来打开细看。只见那一幅纸儿约有二尺余长,绫锦装潢,十分华丽。上面画着一座工细楼台,纱窗半掩,青琐横斜,高高的吊起一挂湘帘,栏杆屈曲,映衬着楼外边几树垂杨,随风飘拂。重杨之下便是一湾流水,停泊着几只画船。那楼窗内倚着一个美人,露着半身,凭栏凝睇,春山敛恨,秋水含颦,微微的带着病容,丰神酸楚,那一双眼光紧紧的注在楼下一只船上。船头上也立着一个少年,玉立亭亭,丰仪整洁,和春树甚是相像,呆呆的仰望高楼,四目相视,神气之间画得甚是活泼,发纹衣褐,工细异常,大有赵子昂的笔意。
秋谷看了一回,赞道:“这一个手卷居然画得不差,却像个近时名家的手笔,可是吴友如画的么?”春树道:“不是,吴友如听说已经死了几年,这个手卷是我们常州一个画家名叫黄松寿画的。”秋谷不语,只点点头。春树便接过手卷,把后面放开,见后面空着丈余长的素纸,摊在台上,道:“就请你的大笔一挥何如?”秋谷摇头道:“这些事儿我素来没有弄过,我还是和你做一篇四六序文,这题的一层,你赶紧去请教别人,我却不能破例。”春树见他不肯,也只得罢了。把手卷收起,向秋谷笑道:“你既然一定不肯,我也不能勉强,只把那一篇序文快快做来,好待我开开眼界。”秋谷笑道:“你还是这般性急,待我慢慢的想起来,你却不要在旁打岔。”说着,便立起来在房内走了几步,不到一刻钟,腹稿已经打好,却笑向春树道:“我想做一篇短短的四六,题目就叫《懊恼记》;你那一个手卷,索性也叫他做《懊恼图》,何如?”春树拍手叫好。
当下秋谷取了一张冷金笺铺在案上,提起笔来飕飕的便写。一笔赵松雪的行草就如兔起鹘落的一般,写得满纸上龙蛇飞舞。春树见他写得神速,差不多就是个再生的曹子建,转世的温八叉,暗暗的心中佩服。不一会,秋谷已是写完,把笔一掷,立起身笑道:“虽然潦草文成,幸而还没有什么不通之处,你来看看,如有不妥的地方,我们大家酌改。”春树笑道:“你又来说违心之论了。老实说,我们做出来的文字,无论再是不通,总还比近来名士文章高了几倍。况且你的四六也极好的了,我们一班同辈之中,那里赶你得上?”秋谷一笑无言。
春树便走近案前看时,只见写着道:
琵琶沦落,商妇工愁,小玉多情,十郎薄幸。所以情天不老,韩寿圆割臂之盟;密约难忘,徐令合惊闺之镜。彩鸾已嫁,嗟绿叶之成阴;飞燕重来,笑花枝之独照。未还珠于合浦,先种玉于蓝田。扬州杜牧之狂,太白西川之痛。桃花易老,银汉难通,此《懊恼记》之所由作也。则有门承通德,家庆弹冠。刘晏七龄,能为正字;邺侯四岁,解赋方圆。少登北海之堂,长有羊车之誉。而且何郎怀袖,春留十日之香;李泌丰神,夜抱九仙之骨。长卿善病,叔宝多愁。未逢绿绮于临邛,先得倾城于吴会。罗敷相见,遗玉佩以归来;卓氏私奔,脱貂裘而换酒。天上双星之会,碧落团圆;人间倩女之魂,红绡惆怅。盖飘萧华发,依然卫玠之姿;落拓江湖,未改潘安之度。三生慧业,一见倾心。蚌已含珠,人难化鹤。海天蜃气,辨幻影于楼台;情海生波,更惊心于风雨。匆匆归去,歌残白练之裙;好好题诗,剔破桃花之纸。花开造次,心未死而先灰;莺苦丁宁,泪将流而未敢。公河莫渡,指白水以为盟;比翼相期,愿青天之作证。从此相思刻骨,远梦惊心。丁香之眉结难开,莲子之心期终苦。押衙已死,叱拨何来;碧血招魂,黄衫安在?使君打鸭,可怜花底之鸳鸯;公子思乡,谁解笼中之鹦鹉?愁如春水,不解西流;泪似大江,还期东去。嗟乎!冯京宅里,何来金带之招?温峤堂前,未有玉台之聘。当年相遇,愿为连理之枝;他日重逢,长作相思之树。
春树看了又看,爱不释手,朗吟了几遍方才放下,向秋谷道:“这一篇四六做得香云缭绕,花雨缤纷,词意缠绵,文情宛转,真个是鹿锦风绫之艳,珊瑚玉树之珍。我们实在望尘不及,甘拜下风。但是一样,把我却抬举的过分了些。虽然一字之褒,荣于华衮。我自家心上却总觉有些过意不去,当不起这样的揄扬。”秋谷大笑道:“文字中的褒贬,扬之可使上天,抑之可使入地,有什么一定的讲究?你果然自家过意不去,只把我这一篇文字当作是说的别人,何必要这般呆实?”说得春树也笑了。春树又道:“我把你这一篇草稿带去给修甫他们大家看看,明天在密采里请你们吃顿大菜,你可有工夫到么?秋谷道:”你请我吃大菜,那怕再没有功夫也要到的。“春树大喜,丁宁而别。
到了明天晚上,春树果然亲到栈中,邀着秋谷到密采里。坐了不多一会,修甫等大家都已到来,又有几个常州乡亲,秋谷素不认识,一一的招呼过了。末后又走进一个人来,一进房间就向主人作了一个大揖,众人觉得甚是好笑。原来不是别人,就是那有名饭桶,第一瘟生的金汉良。秋谷不觉格声一笑。金汉良抬头一看,见是章秋谷,心上就吃了一惊,暗想今天真是倒运,恰恰又遇着了这个冤家。勉强大家入座。这一席是章秋谷倡议不要叫局,为的是大家好细细的谈心,若一叫了局来,众人个心,便一齐移到倌人身上,没有说话的功夫。
当下坐定之后,贡春树便取出秋谷做的那一篇《懊恼记》来,给修甫、小屏等大家传看。修甫等看了一遍,一个个极口称扬,秋谷不免谦让几句。春树又把那一个手卷交与修甫,要请他们大家题些什么。修甫、小屏齐声说道:“我们构思颇差,那里赶得上你们的这般神速,万不能即席挥毫。你一定要我们当场献丑,只好把这个手卷我们带了回去,慢慢的构思起来可好?”春树拱手应允。
这一席因没有叫局,大家谈得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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