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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加斯帕里尼到艾斯苔尔家来找地,一大早。他下了马路低处的小楼梯,敲响了她家的门。是艾斯苔尔的妈妈开的门。她不太明白地看了他一小会儿,然后就认出他来了,让他进到厨房里来。这是他第一次进到艾斯苔尔家里来。他打量着周围的一切,狭窄阴暗的房间,木头的桌椅,生铁的大锅,还有平架在木板上的平底锅。艾斯苔尔进来看到他忍不住笑了,只见他站在桌前,呆呆地盯着一块漆布,神色窘迫。时不时地,他还扬起手来赶苍蝇。
伊丽莎白拿了一瓶在春天备下的樱桃汁。加斯帕里尼喝了一杯,然后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条手帕,抹了抹嘴。厨房里一片寂静,时光显得更加漫长。最后,他终于决定开口说话了,声音有点嘶哑。“我想请您允许我星期五带艾斯苔尔到教堂里去,庆贺节日。”他望着站在他面前的艾斯苔尔,仿佛她会帮他一把似的。“什么节日?”伊丽莎白问道:“是麦当娜节,星期五。”加斯帕里尼解释道:“麦当娜要离开教堂,回到山里来。”伊丽莎自转向女儿:“嗯,我想这该由你自己决定,是不是?”艾斯苔尔回答,神情肃穆:“如果我的父母同意,我就去。”伊丽莎白说;“我同意你去,但是还得问问你父亲。”
像预料中的一样,星期五举行了节日庆典。意大利宪兵批准了他们的活动,于是自一大清早,人们就陆陆续续到教堂前的小广场上来了。教堂里,孩子们点起蜡烛,挂上花束。大部分是女人,还有上了年纪的男人,因为大多数男人都给囚禁起来了,多半没能回来。但是年轻女孩子都穿上了夏天的裙子,袒着肩,赤着双腿,脚上登着一双帆布凉鞋,只在头上包了一块披肩。加斯帕里尼到艾斯苔尔家去接她。他穿了一套明灰色高尔夫球裤,那是他哥哥的,而他只在比较重大的场合才穿上它。这是他第一次系领带,领带是一种焉红色的。看到这个穿着节日盛装的年轻村夫,艾斯苔尔的母亲嘴角浮起一个略带嘲讽的微笑,但是艾斯苔尔责备地看着她。艾斯苔尔的父亲握了握加斯帕里尼的手,并说了一点客气的话。加斯帕里尼惊讶于艾斯苔尔的父亲竟有如此高的身材,因为艾斯苔尔说过他是个老师。艾斯苔尔征求他的同意时,他毫不犹豫地说道:“是的,你得去参加,这很重要。”他说话时的神情肃穆极了,简直让艾斯苔尔感到吃惊。
现在,看到教堂里有这么多人,她明白了这个节日的重要性。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到这里来,甚至那些孤零零地散居在山中的女人,还有从波雷翁,莫里埃尔赶来的牧民。在村里的大广场上,意大利宪兵站在高高飘扬着意大利国旗的终点旅馆前,看着人们成群结队地打那儿经过。
将近十点,仪式开始了。种父进了教堂,身后跟着一群人。在那群人中间,有三个穿着深蓝色成套西装的人。加斯帕里尼在艾斯苔尔耳边小声说道:“看,那个,就是我的表哥。”艾斯苔尔认出了那天在罗科比利埃附近麦周里收割的年轻男人,“战争一结束,将由他把麦当娜神像带到上面,山里。”教堂满满的人,孩子们都进不去了。他们站在教堂前的小广场上,在太阳下等着。钟敲响了,人群潮动,然后那三个男人出现了,捧着雕像。这是艾斯苔尔第一次看见麦当娜的雕像。她的脸是古铜色的,怀里抱着个婴儿,而那要儿却有着奇异的成人的眼神。那雕像身上披着件蓝缎的大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的头发也闪着光华,又黑又密,像马鬃一样。人群稍稍让开了一点,雕像从人头上传递过去,三个男人又往教堂里走去。在一片喧哗声中,传来了圣母经的声音。“战争一结束,我表哥就要和其他人一起把雕像带到山里的至圣所去。”加斯帕里尼有点不耐烦地又重复了一遍。仪式结束后,所有的人都到了广场上。艾斯苔尔踮起脚,想要看见那些意大利士兵。他们的灰色制服在周围一片浅绿色中,仿佛一块颇为滑稽的灰斑。但艾斯苔尔真正找的,是拉歇尔。
上了年纪的犹太人在稍远处看着。即使离得远,也能很清楚地分辨出他们,他们的黑衣服,他们的帽子,女人的头巾,还有他们苍白的脸色。尽管时不时地已能感到太阳的灼热,老人都没有脱去他们的皮里长袍。他们抚着自己的络腮胡子,默不作声地看着。犹太孩子也没有加入这着着节日盛装的人群。他们呆在自己父母身边,一动不动。
突然,艾斯苔尔看到了特里斯当。他站在广场的边缘,和犹太孩子在一起。他也没有动,只是在看。在他的脸上,有一种滑稽的表情,那种被太阳凝结了的古怪表情。
艾斯苔尔感到血在皮肤下奔涌着。她挣开了加斯帕里尼的手,径直向特里斯当走去。她的心跳得很厉害,她想那是因为愤怒。“为什么你一直这样看着我?为什么你要监视我?”他稍稍往后退了一步。深蓝色的眼睛闪着光,可是他没有同答。“走开,玩你自己的去,让我一个人呆着,你又不是我兄弟!”艾斯苔尔听见加斯帕里尼在喊她:“艾莲娜!快来呀,你在哪儿?”而特里斯当过时显出那样一种焦虑来,艾斯苔尔不禁停了一小会儿,随后她的声音柔和下来,她对他说:“我待会回来,对不起,我自己也不知道刚才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她从人群中挤了出去,没有理睬加斯帕里尼的呼唤。女孩子们纷纷给她让道,她就沿着原来的那条溪街奔下去,只是此时小溪的水已经干了。但是她不愿意回家,她想妈妈又该问一人堆问题了,她不想回答。远离了广场,她听见那人声,那笑声,那呼唤声渐渐大起来,众多的声音中,还有一种嗡嗡声盖过了一切,那是神父在教堂里单调的诵经声,圣母,圣母,圣母——玛利亚。
下午将尽的时候,艾斯苔尔回到了广场上。大部分人已经离去了,但是在栽着椴树的那一边,有一群男孩女孩聚集在一起。她走近去,听见了风琴奏出的曲子。在广场中央的喷泉边,还有一些女人也在跟小女孩一道跳舞,或者跟那些才够到她们肩头的小伙了一道跳。意大利宪兵站在饭店前,边抽烟边听着音乐。
现在,艾斯苔尔要找的还是拉歇尔,她缓缓地朝着饭店的方向走去,心怦怦直跳。饭店的门开着,可以径直望到大厅里面,地看见了那些士兵,还有警察。费恩先生的黑钢琴上放着一台留声机,旋转着,放的是悠扬的,嚷嚷的玛祖卡舞曲,外面,女人转着,红红的脸庞在太阳下闪着光。艾斯苔尔从她们身边走过,从那些男孩、那些宪兵前走过,她靠近了饭店的大门。
天边,太阳低沉,透过饭店朝向花园的窗子,阳光撒满了整个大厅。这光线让艾斯苔尔觉得不太舒服,脑袋晕乎乎的。或许这是因为她父亲说的那句话,他说一切就要停止了。艾斯苔尔走进大厅里,倒不禁松了口气。可是胸膛里,那颗心还是在拼命地跳。她看到了拉歇尔。她和那些戴着羽饰帽子的宪兵在一起,在大厅的中央,桌椅被推到了墙边.她在和蒙多罗尼跳舞。大厅里还有些别的女人,可只有拉歇尔一人在跳舞。其他人都看着她,她转着,轻捷的裙子就飞扬起来,露出她那双修长的腿,她光着双臂,轻轻地搭着蒙多罗尼的肩。时不时的,那些意大利宪兵在和警察就会在她身前停下来,艾斯苔尔不得不踮起脚尖.才能看见拉歇尔。由于音乐声,艾斯苔尔听不见拉歇尔的声音,但是她觉得时常可以感觉到她爆发出的笑声。在她看来,拉歇尔从来没有这么美过。她仿佛已经喝多了,可是她是那累善于控制自己的醉意的人。这也很简单,她挺得笔直,而当她随着玛祖卡舞曲盈盈旋转,她那头深红色的长发就扫过她的脊背。艾斯苔尔试图捕捉住她的目光,可是没有能够。她光滑的脸庞向后仰着,她已经离开了,到了别处,另一个世界里,她就是被这音乐声,被这舞蹈带走的。宪兵和警察都朝着她,他们一边喝酒边抽烟边看着她,艾斯苔尔觉得听见了他们的笑声。在饭店门前,孩子们也都停下来,争相朝里望着,女人则侧着身,努力分辨着在大厅里起舞的轻盈的影子。于是宪兵走了出去,打着手势,所有人都走开了。饭店外面的广场上,年轻人果在一边,在喷泉的另一侧。似乎谁也不曾在意。正是这点让艾斯苔尔的心狂跳不止。她觉得这不正常,觉得这似乎是个大大的谎言。那些人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可是他们的心里只想着拉歇尔,在他们的内心深处,他们恨透了她,甚至远甚于他们对意大利士兵的仇恨。
音乐一直没有停下来,在费恩先生的钢琴上,那波尔卡舞曲嚷嚷地传出来,节奏分明,在空中,单簧管的声音有着那样一种促狭的感觉。
艾斯苔尔离开了饭店,这时加斯帕里尼拦在了她面前。他的双眼因为愤怒而闪闪发光。“来,我们去散步。”艾斯苔尔摇播头。她沿着小路跑下去,一直到可以望见山谷的地方。她想一个人,再也不要听见音乐声,还有人声。有一下,加斯帕里尼伸出手拽住她,把她往他怀里拉,他笨拙地揽住她的腰,仿佛是要跟她跳舞。他的脸热得通红,人被领带勒得紧紧的。他侧向艾斯苔尔,想要吻她。艾斯苔尔感觉到了他的气味,那种沉沉的气味,让她觉得害怕,可同时又有一种吸引她的东西在里面。开始她只是推开他,不断重复着:“让我安静点,让我一个人!”然后她疯狂地挣扎着,她打了他一记耳光,而他站在街道中央,什么也没有反应过来。周围的男孩子都在笑。这时特里斯当扑上来抱住他,他想要卡住她,可是他太轻了,他的人整个地吊了起来,两脚在半空中拼命地蹬着,而加斯帕里尼只轻轻一推就挣开了,然后把她翻在地上。她叫着:“小杂种,你又来了,我打烂你的脑袋!”艾斯苔尔开始奔跑起来,她穿过街衙,能跑多快就跑多快,然后她穿过田野,一直跑到激流那里。她停下来,听自己的心在胸膛里,存喉咙口跳动。即使在那里,在河流旁,她仍然昕得见节日里的音乐,凄婉悲哀,如泣如诉,而就在拉歇尔和蒙多罗尼旋转的时候,那张唱片上,单簧管不停地重复着一句单调的旋律,拉歇尔的脸是那么白哲,无动于衷,遥远陌生,仿佛一张盲人的脸。
由于宵禁,夜显得格外的黑。一到晚上,就必须放下窗前的帘幕,件间的空隙也用破布和纸板填得满满的。有的下午,游击队员们回来。他们在狭小的厨房里安下身来,坐在凳上,围着覆上漆布的桌子。艾斯苔尔认得他们,可是对于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她都不知其名。他们有的就是村里的,有的是周围地区的,要在明晚来临之前赶回去。还有些人从很远的地方来,尼斯,纳纳,伊尼亚斯·芬克,古特曼,维斯特,还有阿贝尔。有些人甚至是意大利的游击队员。在他们当中,艾斯苔尔真的很喜欢一个人。这是一个小伙子,他有一头和拉歇尔一样的红发,人们叫他马里奥。他来自山的另一边,在那儿,农牧民正在为反抗纳粹主义者而斗争。每次他到村里的时候都累极了,一直倒在那儿睡觉,在厨房里席地而卧,垫几个垫子。他不太和其他的游击队员说话。好像宁愿和艾斯苔尔在一起玩。他给艾斯苔尔讲好些滑稽故事,一会儿说法语,一会儿又说意大利语,时不时地还爆发出一串笑声。他的一双小眼睛呈一种惊人的绿,艾斯苔尔觉得那是类似于蛇的眼睛。有时他会在厨房里过夜,于是在清晨他就会带艾斯苔尔在村边散步,从来不去顾忌终点饭店的宪兵。
她和他一直走到草地里,就在小河的上方。然后他们一起跨人高草之中,他在前面,她就跟在后面,步着他的足迹。就是他第一次和她淡起蟒蛇的,但是他并不怕蛇。他说他能驯服它们,甚至能捉到它们,像呼哨唤狗那样把它们唤过来。
有一天早晨,他把她带得还要远,穿过高草,一直到两条激流的交汇处。艾斯苔尔跟在他后面,心跳得厉害,她在听马里奥吹口哨,柔柔的,尖尖的,她以前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音乐。太阳的灼热已经在草地里回旋,山谷周围,那座座高山仿佛是巨大的城墙,仿佛云就是从那里冒出来的。他们长时间地在草地里走着,在马里奥的柔和的口哨声中,那口哨似乎是同时从四周响起来,令人不禁有点晕。突然,马里奥停下了脚步,手伸在空中。艾斯苔尔正好停在他的背后。马里奥转向她。绿色的眼睛闪闪发光。没有一丝停顿,他说:“看!”越过草丛,在那片沙石河滩上,艾斯苔尔看到了一点什么,可是她没有明白。那东西那么奇怪,她的目光简直无法离开。那仿佛是一个巨大的蝇结,由两股短短的麻绳绞成,它的颜色呈一种枯黄,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好像才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可艾斯苔尔一下子哆嗦起来:那绳站在动!胆颤心惊地,艾斯苔尔透过草丛注视着那两条纠结在一起的蟒蛇,它们在河滩上滑动着,扭曲着。有一阵,它们的头分了开来,它们的鼻尖短短的,目光直视,嘴巴微张。两条蛇还是彼此相缠,定定地看着,仿佛是在沉醉之中。然后它们又重新开始在卵石间扭曲,滑动,它们形成了一个横斜着的环,纠结相连上下翻滚,然后再事分开,尾巴摆动着,像条鞭子。它们继续在滑着,滚着,尽管河水汨汩,艾斯苔尔觉得自己还是听见了它们的鳞交相碰撞的声音。“它们在打架吗?”艾斯苔尔问,努力压低了声音。马里奥望着那两条蛇。他那一整张厚重的脸都浓缩在他的目光中,浓缩在他那又狭又长的蛇般的眼睛中。他转向艾斯苔尔,说。“不,他们在相爱。”于是艾斯苔尔更加仔细地望着那两条彼此相缠在河滩上,在卵石间滑动的蛇,它们显然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存在。这一切持续了很长很长时间,蛇有的时候一动不动的,冷冰冰的仿佛几块木板,然后会突然颤抖起来,抽扣着地面,紧紧紧紧地交织在一起,根本看不见它们的脑袋。最后,它们的身体终于安静下来,脑袋聋拉着,各自垂在一边。艾斯苔尔看见它们的瞳孔直直的,好像死人一样,髓着喘息,它们的身体上下起伏着,蛇鳞也一闪一闪的。一条蛇极为缓慢地解开了结,向远方游去,沿着河岸,消失在草丛中。当另一条蛇也开始爬行的时候,马里奥开始用他特有的方式吹口哨,他的嘴几乎没有张开,那哨音就从齿缝中出来,细细的,轻轻的,几乎听不见。那条蛇又重新抬起了脑袋,它定定地看着站在它面前草丛里的马里奥和艾斯苔尔。在它的注视之下,艾斯苔尔觉得自己的心在颤抖。那条蛇犹豫了一会儿,它宽宽的脑袋和它那直直竖起的身体正好形成一个直角。随后,就在一眨眼的功夫,它也消失在草丛中。
马里奥和艾斯苔尔踏上了回村的路。穿过高草,一路上他们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很小心地看着自己脚底下。当他们转上公路时,艾斯苔尔问;“你从来没有弄死过它们吗?”马里奥笑了:”不,不,我也会杀死它们的。”他在路边拣起一根棍子,告诉她怎么把蛇杀死,就是在靠近蛇的脑袋,它的颈部干干脆脆地来这么一下。马里奥的表情非常奇怪,他摇了摇头。“不,刚才我不能杀死它们。要不然我会非常难过的。”
正因为这个艾斯苔尔很喜欢马里奥。有一天,他没有给她讲故事,相反,他讲起了他的生活经历,都只是些片断。战前,他是个放羊的,就在瓦尔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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