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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老板,你还是不是老板?你在推拿中心还有没有用?”
这句话问得空洞了,也是文不对题的。现在却是张宗琪一个痛处。张宗琪的眼袋突然就是一阵颤动。
张宗琪的隔壁就是沙复明,张宗琪压低了嗓子,厉声说:“你胡说什么?”
张宗琪的嗓子是压低了,金大姐却不情愿这样。她的嗓门突然吊上去了。金大姐敞开了她的大嗓门,大声地说:“张老板,我犯了错误,没脸在这里做了。我对不起沙老板,对不起张老板,对不起所有的人。我就等着你们回来,给大伙儿说一声对不起。我都收拾好了,我连夜就回家去!我这就走。”金大姐说到一半的时候其实已经开始哭了。她是拖着哭腔断断续续地把这段话说完了的。她哭的声音很大,很丑,到了嚎啕和不顾脸面的地步。
集体宿舍其实就是商品房的一个大套间,四室两厅,两个厅和主卧再用木工板隔开来。这就分出了许多大小不等的小间。金大姐突然这样叫嚣,谁会听不见?除了装。
沙复明出来了。他不想出来。这件事应当由张宗琪来处理,他说多了不好。但是,动静都这样了,他也不能不出面。沙复明咳嗽了一声,站在了张宗琪的门口。沙复明说:“都快一点了,大伙儿都累了一天了,还要不要睡觉了?”金大姐注意到了,沙复明只是让她别“闹”,却没有提“走”的事。他的话其实深了,是让她走呢,还是不让她走?张宗琪也听出来了,沙复明这是给他面子,也是给难题。事情是明摆着的,在金大姐“走”和“留”的问题上,沙复明不想发表意见。他要把这个问题原封不动地留给张宗琪。
沙复明一出来大部分人都跟出来了。小小的过道里拥挤着所有的人,除了小马和都红,差不多都站在了外面。这是好事。金大姐的手捂在脸上,她的眼睛从手指缝里向外睃了一眼,看出来了,这是好事。就算她想走,她要从人缝里挤出去也不那么容易。
金大姐在坚持她的哭,一边痛哭一边诉说,内容主要还是集中在检讨和悔恨上,附带表示她“要走”。深更半夜的,盲人宿舍里的动静毕竟太大了,头顶上的楼板“咚”的就是一下。显然,楼上的住户动怒了。似乎是担心这一脚不能解决问题,楼上的住户附带又补了一脚。空旷的声音在宿舍里荡漾。声音回荡在沙复明的耳朵里,同样回荡在张宗琪的耳朵里。
张宗琪突然唬下脸来,大声说:“大家都听到了没有?还有完没完了!还讲不讲社会公德!都回去,所有的人都回去!”
金大姐没敢动,她看了张宗琪一眼,他的脸铁青;又看了沙复明一眼,他的脸同样铁青。金大姐回过头,她的目光意外地和高唯对视上了。高唯的眼睛很漫长地闭了一下,再一次睁开之后,和金大姐对视上了。就在一大堆的盲眼中间,四只有效的眼睛就这样对在了一起。四只有效的眼睛都很自信,都在挑衅,当然,都没底。好在双方却在同一个问题上达成了默契,在各自的房门口,四只眼睛在避开的时候,都给对方留下了一句潜台词:
那就走着瞧吧。
第十四章张一光
羊肉的统计数据改变了推拿中心,寡欢和寂寥的气氛蔓延开来了,私底下甚至有些紧张。人人都意识到推拿中心有可能发生一点什么,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发生并不意味着什么都不会发生,相反,一定会发生的,没到时候罢了。所以,每个人都在等,用他们看不见的眼睛四处“观望”。推拿中心的空气真的是不一样了。最明显的要数这一点,两个老板突然对所有的员工客气起来了。伙食也得到了有效的改善。相比较而言,张宗琪的话明显地多了。他的话聊天的成分有,“管理”的成分其实也有。这不是什么好兆头。这样的兆头表明了一个潜在的事实,两个老板之间出了大问题。他们在统战,都在争取公众的力量。
争取公众从来就是一件可怕的事,争取到一定的时候,公众就有可能成为炸弹,“轰”的一声,一部分人还站着,一部分人却只有倒下。
这样的局面下最难的还是员工,你必须站队,你不是“沙的人”就只能是“张的人”,没有第三条道路可以走。站队总是困难的,没有人知道哪一支队伍有可能活着。当然,失败了也不要紧,可以走人。可是,又有哪一个盲人情愿走人?麻烦哪。一旦你的铺盖像鱿鱼片那样卷了起来,数不清的道路就会突然出现在你的脚下,你必须一趟又一趟地重新走过。
就在这样凝重的空气里,张一光十分意外地对小马好了起来。只要有闲工夫,张一光就摸到小马的面前,一把搂过小马的脖子,一个劲地热乎。小马却误解了,平日里小马和张一光就没有什么往来,这会儿风声鹤唳的,你来套什么近乎?小马认准了张一光是沙老板派过来的,要不就是张老板派过来的。小马早就打定了主意,他不站队。他不想做任何人的人。只要张一光一搂他的脖子,他就硬生生地从张一光的胳膊弯里逃出来。小马不喜欢他的胳膊,小马不喜欢张一光胳肢窝里热烈而又复杂的气息。
“你跑什么嘛?”张一光想,“兄弟我可是有要紧的话想对你说——都是为了你好!”
作为一个后天的盲人,张一光特别了。后天的盲人大多过分地焦躁,等他安静下来的时候,其实已经很绝望了,始终给人以精疲力竭的印象。张一光却不是这样。他是瓦斯爆炸的幸存者。那一场瓦斯爆炸一共夺走了张一光一百一十三个兄弟的性命,张一光却活了下来。他创造了一个奇迹。当然,他付出了他的双眼。活下来的张一光没有过多地纠缠自己的“眼睛”,他用黑色的眼睛紧紧盯住了自己的内心,那里头装满了无边的庆幸,自然也有无边的恐惧。
张一光的恐惧属于后怕。后怕永远是折磨人的,比失去双眼还要折磨人。从这个意义上说,失去双眼反而是次要的了。因为再也不能看见光,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张一光认准了自己还在井下。他的手上永远紧握着一根棍子,当恐惧来临的时候,他就坐在凳子上,用棍子往上捅。这一捅手上就有数了,头上是屋顶,不是井下。
恐惧是一条蛇。这条蛇不咬人,只会纠缠。它动不动就要游到张一光的心坎里,缠住张一光的心,然后,收缩。张一光最害怕的就是蛇的收缩,一收,他就透不过气来了。但收缩归收缩,铁一般的事实是,张一光的心在收缩呢。从这个意义上说,恐惧好。恐惧好啊。既然活着意味着恐惧,那么,恐惧就必然意味着活着。小子哎,你还活着。你就烧高香吧,你的命是捡来的。你都占了天大的便宜了。
在任何时候,“占便宜”都是令人愉快的,何况是一条性命。他已经是“死了”的人了,他的一切责任其实都已经结束了。然而,他的老婆又没有成为寡妇,他的父母还有儿子,他的儿女还有父亲——这说明了什么?他的家人一起讨了天大的便宜了。什么叫“幸”存者,说到底他太幸运了,这个世界和他没关系了,他是“死人”,他是一具生动的“尸首”,他还是一缕飘动的“亡灵”,从今往后,他活着的每一天都可以为了自己。他自由啦!
张一光只在家里头呆了半年。半年之后,张一光决定,离家出走。家里的自由算什么自由?不彻底,不痛快。他毕竟只有三十五岁。按他的一生七十岁计算,他的人生才刚好过半,还有三十五年的大好时光在等着他呢。不能把三十五年的大好时光耗在家里。为了这个家,他已经鞠躬尽瘁,连双目失明的补偿金都贡献给了家里。作为一具活着的“尸首”,他不应当再为这个家牺牲什么了。他是一个新生的人,他要在黑暗的世界里茁壮成长。
张一光来到了徐州,学的是推拿。说到底,推拿并不难,力气活罢了。相对于一个井下作业了十六年的壮劳力来说,这活儿轻松了。安全,稳当,还能有说有笑。张一光为自己的抉择倍感庆幸。一年之后,张一光成功地完成了他的人生大转变,由一个残疾的矿工变成了一个健全的推拿师。当然,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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