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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吉又等了一会儿,虽然又有几个出场的考生,但仍然没有阮元,也就不再等待,回客栈去了。阮元直到次日,方终试出场。八月十九日,二人回到了扬州。
对于阮元来说,这次江阴阅卷,江宁乡试,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走出扬州府。之前他人生中的二十二年,扬州周边只去过陈集、仪征和泰州各地,都在扬州府境内。这一次往来江南大半年之久,自不免怀念起故乡来,一时家中欢聚得数日,阮元挑了个不错的天气,想着去浴池沐浴。阮家所在罗湾离东关不远,东关广陵涛乃是当时扬州闻名浴池,遂到了那里,准备放松一下。
让阮元意想不到的是,杨吉居然也跟了过去。
阮元平日家中并不宽裕,所以广陵涛这样的大浴池,之前也很少来。迎娶江彩前日,按扬州习俗,男子应沐浴以备亲迎,所以来过这里。浴池里有大中小三种池子,为了省钱方便,他和杨吉共用了一间中池。自己因有经验,早已将衣服存入衣柜,杨吉却因为初来乍到,仅贮衣一事,就费了不少功夫。
眼看杨吉姗姗来迟,阮元不禁笑道:“怎么啦?第一次来这里,不认识路了?你说你也真是个怪人,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你那天,你都恨不得我爹没我这个儿子呢。现在呢?来洗个澡都要跟过来。”
杨吉听阮元这样一说,也有些脸红,吞吞吐吐地回道:“你……你少耍贫嘴,我当时不认识你,我……我觉得你应该和恩公一样。当时……后来看你这人,也还凑合,是个能交的朋友。”
阮元笑道:“你呀,这叫良心发现。你说我这二十多年,认识的人,哪有觉得我不能交朋友的?你也是第一次来浴池吧?怎么样,咱扬州的浴池,是不是独步天下?”
杨吉听着,只觉斗室温暖如春,水温也恰到好处,既无炙热伤身之感,也绝无半点寒气,只是暖暖的覆在身上,无比惬意。又兼浴室之上,有一小窗,可以看到窗外树叶。这时正值八月,扬州地处东南,夏意未退,暑气已消,正是最为舒适的季节。他平日翻山越岭,最是安静不住,也一时享受起这幽静的气氛来。便缓缓闭上眼睛,任由温水在身边流动。
身处浴室这般温暖安逸的氛围,杨吉自然也放松了不少。又兼二人赤身相对,更显真诚,只觉自己在苗寨亲友虽多,也无一个如此亲近的。可是这时,杨吉依然碍于面子,一时不好完全敞开心扉。只好旁敲侧击道:“但是我说啊,你这身子骨,也太瘦了。你说恩公当年,还是战场上出生入死过的呢,怎么到你这里,一点能打仗的样子都没有?”
阮元道:“这是我天生体弱,但我也不是没想过办法,爹爹一直教我骑马射箭,也练过几年光景。论体力,我未必比其他读书人差呢。”又看看杨吉,笑道:“倒是你说了这么多,我看你也没胖到哪去呀。”
杨吉道:“我们那边都是这样,平时四周都是山,一出门,就要翻山越岭的,长期以往,谁也胖不起来。而且你说我瘦,那你是没见过那些穷人,皮包骨头似的,我们那边多了去了。”
阮元生长扬州,虽然扬州也有穷人,但大多生活还过得下去,完全没有生计,平日饭都吃不上的人,还真是少见。不免问道:“你们那边……真的有那么多穷人?”
“我们那边哪像这扬州,平日商人也多,做活的也多。我们那边都是种地的,又是山里,也种不了多少粮食。便是沿江一路过来,穷人也不少,你生在扬州,就知足吧。”说着说着,不禁想起阮玉堂来,道:“恩公也真了不起,明明生在扬州,居然能到九溪营那种地方做参将。”九溪营位置在湘西,距离最近的慈利县还有数十里路程,非常偏僻。
“那是朝廷调令,祖父不能不遵。”阮元道。
“伯元,你想过当官没有?”杨吉突然问道。这句话一出口,杨吉自己也有些奇怪。他之前和阮元说话不多,从未直呼其字,这一次居然意外说了出来。
阮元倒是没在意“伯元”两个字,但说起做官,阮元却不禁沉默了起来。想了半晌,才回答道:
“若是举人考中,就可以做官了啊……之前心思都在读书上,倒是没多想过。但我觉得,做官也没什么不好啊?我们认识的刘大人、谢大人,人品都没得说。那日康山酒会,皇上我们也见过的,确是圣明天子的模样啊?只是……”
“什么圣明天子,我看就是个糟老头子。你爷爷的事,你是不知道还是怎的?还有,你‘只是’什么?”杨吉对乾隆倒是从来没满意过。
“你就是没见过世面,皇上若不是圣天子,那谁是啊?只是无论爹爹,还是刘中堂,似乎都不太愿意让我接近官场。”刘墉年前升任协办大学士,故而阮元要称一句刘中堂。
“那今年这场,你要是考上了,你能去做官吗?”杨吉对这个问题似乎非常执着。
“能,不过朝廷惯例,官员选举,总是进士更占上风,举人入仕,一般会去做八九品的教谕、训导之类,若是做的好,或许能升知县。但刘中堂、谢大人那种品级,举人是做不到的。”阮元答道,其实举人出身,未必不能做高官,清朝也绝非没有前例,但这样的举人,一般都是一品、二品的高门出身,平日和皇帝、吏部走得近,才有机会,阮元当然不会这样想。
但阮元想想,杨吉平日不仅不问为官之事,而且对官员似乎也并无尊崇之意,不知为了什么,这一天居然问起阮元做官的事,不禁笑道:“你刚才不还说不喜欢皇上吗?怎么又问起我做官的事了?按你的想法,我不是不应该进官场吗?”
“那糟……那皇上我前年看着的时候,都……皇上多大岁数了?”杨吉问道。
“今年应该是七十六了吧?”阮元道。
“那你看,等你当上官,说不定已经是下一个皇上了。到时候你再去,不就没事了嘛?再说,恩公他……”杨吉来扬州多年,也知道有些话在这里,似乎不该说,一旦话说出口,被人揪住口实,或许就有杀身之祸。说这句话时,特意靠近阮元,也压低了声音。这个浴池前后无人,所以也只有阮元听到。
“爷爷他又怎么了?”阮元觉得杨吉肯定是知道很多阮玉堂的事,所以这一天才会连续提及。
“……没什么,你和我爹说的恩公,有点像。”杨吉说道。但阮元也听得出来,爷爷的故事,杨吉还不想多说。
而且听了这句话,阮元也陷入了沉思。杨吉怎么想不说,自己对乾隆还是有好感的,但父亲和刘墉的话,也不能不听。之后的路该怎么走,自己也没有明确的想法。
当然,想做官,至少要有举人资格。这时江南贡院那边,各位考官也正在夜以继日的分阅试卷。按清代规定,乡试试卷先由几名主考各居一室,单独写出评语。待初评完毕,几位主考再集中在一起,决定何人中式,何人黜落。
此时乡试的初评部分,依然完毕,几位主考正坐在一起,商议取录事宜。其中一位副主考,名叫戴心亨,这时看了数篇卷子,不禁笑道:“石君,这江南考生,果真了得。我读那江慎修的《乡党图考》都是中了进士之后的事了。这些年轻人确是博学,头篇里好多,都用了慎修先生之言呢。”
戴心亨眼前那人正在看一篇试卷,听了他这句话,抬起头来。只见他面孔圆润,颌下长须,虽然顶上夏冠嵌的是二品珊瑚顶子,却异常谦和,毫无高傲之态。
这位被称为“石君”的二品官,即是当届江南乡试主考,礼部侍郎朱珪了。因他字石君,便以字称。朱珪少年天才,十八岁便考中进士,不足四十,已是二品大员。只是之后十余年,升迁未免迟滞了些,这年他已五十六岁,仍是正二品侍郎。但相比于眼下这几个副主考,朱珪自然已经是前辈了。
此时他听得戴心亨称赞江南考生,不免一笑,道:“习之所言不错。我这里这些考生,对这《乡党图考》,也自用得纯熟呢。只不过这样一来,你我却要劳心费神一番了。江南才子如此,却只能录入百人,着实可惜。”习之是戴心亨的字。
另一位主考孙梅,听着二人交谈,却不免有些担忧,道:“石君兄,其实以下官之见,这《乡党图考》,不用倒也无妨。毕竟朝廷明文规定,《四书》主朱子集注,有些考生便不去看近世诸家之言。可即便如此,他们也不是无才无学之人啊?”
“这个我自然知晓。”朱珪道:“若是不用《乡党图考》,依着程朱之学,也能成文的,我自也有好评。可这‘过位’一节,还是江慎修所论,独出他人之上。若不能用,也有些可惜。”
孙梅道:“其实这也不是考生的错,这《乡党图考》问世,不过数十年。像这江宁府城,通都大邑,士子能一见此书,倒也不难。只是即便江南,也有些地方不免闭塞。更有些贫寒考生,或许家赀不多,也无力购置这书啊?若依这《乡党图考》取士,只怕贫寒士子,大多便要落选。”
“松友之言,也确实有理。”朱珪倒是没否认这些。但接下来朱珪却道:“可松友啊,今年这科取士,只恐顾不了这许多了。今年乡试取录的士子,不过几年,就要考会试,入朝堂。这次乡试,也是给他们指个路,告诉他们,朝廷更需要什么人。”松友是孙梅的字。
朱珪继续道:“其实松友说得不错,朝廷规定,是《四书》主朱子集注,但并没说其他学说,就一定不能引用啊?考生于这场屋之内,能引用江慎修之言,是不拘一格。能从容落笔,前后各有章法,是胸有成竹。如此举子,才是朝廷真正需要的人啊。”
见孙梅仍有不解,朱珪不禁叹道:“松友啊,你也当知道,朝廷自于敏中之后,可用的人,已经不多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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