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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第1页）

我把肥肉吃了，安静地看着红厨子。他吸完了一支烟后，脸上的汗水就少了。他又点着一棵烟。我不烦烟味。我的主人大都喜欢抽烟。梅主人抽的烟是自己用纸卷的，文医生用的是烟斗，赵李红呢，她抽的烟总是又细又长的，就像春天化雪时吊在屋檐下的冰溜儿。大财说赵李红净抽进口烟。我不明白&ot;进口&ot;是什么意思，这些年老有人说这个词。有的时候人会指着一双鞋说：&ot;这是进口的！&ot;要不就拿着一瓶酒说：&ot;这是进口的！&ot;听他们讲到进口的时候，眼睛发亮，语气格外自豪，这使我觉得进口的东西来自天上，因为只有天是了不起的，从那上面派下来的东西肯定人见人爱。

红厨子又抽完了一棵眼，这时他脸上的汗全都消了。看来有的时候烟也能当毛巾使，毛巾能擦汗，烟也能。

我的主人赵李红进来了。她好像一夜之间高了许多，原来她盘起了头，使瘦削的她显得更高了。她仍然穿着花衣裳，是我没见过的一种花，很碎，乱糟糟的，看得我都眼晕了。她一进灶房，红厨子就说她这件花衣裳的颜色好看，喜庆！红厨子还说？ot;你以后少穿紫花和白花的，没有这红花的好看！&ot;他们一说到颜色，我就垂头丧气的。

&ot;这个制片主任真他妈的抠门！&ot;赵李红说，&ot;他跟我谈要让我把住宿费给免一半，他们在影片的片尾给咱们酒馆挂个名，我要那个虚名干什么！他们这帮鸟人能拍出什么好电影，不过是一帮混混！&ot;赵李红抓起一根葱，一截一截地咬着。很快，那根葱就进了她的肚子。她生气的时候，很喜欢往嘴里填东西。有的时候是萝卜条、白菜块，更多的时候是葱。灶房总有剥好洗净的葱放在那里，在我看来是红厨子特意给赵李红预备的，她随时发脾气，就随时可以吃葱。

&ot;你生那气干什么？&ot;红厨子说，&ot;房费饭费照收不就得了？&ot;

&ot;就是！&ot;赵李红说，&ot;他们交的那两万块钱押金早就不够用了，晚上我催他们交，要是他们不干，就让他们走人！&ot;

&ot;他们张口闭口都是&039;镇长镇长&039;的，要是镇长答应给他们免一半房费，你怎么办？&ot;红厨子问。

&ot;镇长算个屁！这酒馆是我个人的，又不是公家的，他没资格指手画脚！这酒馆是用我的血汗钱换来的，我就是不心疼别的，也得心疼自己的血汗吧？镇长让免一半的房费也行，另一半让镇上给我补齐！&ot;赵李红指着我说，&ot;我白养这条老狗乐意，我要是白养这群花里胡哨的人，我可就是傻瓜了！&ot;

他们的话我是一知半解的。但我听得出来，主人对拍电影的人不满意。这我心里就安稳了，我的主人不会轻易把我交给他们的。我起身走到赵李红面前，舔她的脚面。她穿着拖鞋，她的脚面很容易就能舔着。我感觉就像在舔光滑的桦树皮一样，滋润极了。赵李红&ot;咯咯&ot;地笑着，痒得发抖地叫道：&ot;来福，你怎么学得这么色情了？&ot;这两年我常听人说&ot;色情&ot;这个词，不懂它的含义，现在我明白了，用舌头舔人就是&ot;色情&ot;。我愿意对赵李红&ot;色情&ot;，要是陈兽医让我对他&ot;色情&ot;，我还不干呢！

7

我又梦见梅主人了。她在梦里只有一颗像太阳一样又圆又大的头，胳膊和腿都不见了，就像结的一颗大倭瓜一样。可我一眼还是认出她来了，她笑眯眯地看着我，叫我&ot;旋风&ot;，一听她这么叫我，我就想偎到她脚下。可她只是一颗人头，没有脚。不过她的大耳环还在，那耳环一动不动的，想必梅主人去的那个地方没有风。没有风好啊，梅主人就不会咳嗽了，她着了风特别爱咳嗽。她一咳嗽，那副大耳环就晃来晃去的，跟人喝醉了酒似的。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梅主人不见了。梦就是这样子，闭着眼睛时它来了，一睁眼睛它就没影儿了。

傍晚了，拍电影的人回来了。他们吃完了饭，有不少人坐在石桌旁说话。他们边说边笑，准是在讲什么笑话。&ot;笑话&ot;我听人不止一次讲过，人都笑得哈哈哈的，可我却不觉得那话有什么好笑的。所以我没成了人，成了一条狗。很多人都不知道我能听懂多半的人话。我出生两三年后，就能懂不少人话了，这都是教官教给我的。我之所以没把他当成自己的主人，是因为他经管着好多条狗，我只是其中之一。他教我们人话，教我们跨越障碍物，教我们寻找东西等本领。也许因为他是教我们的人，人们都叫他&ot;教官&ot;。他一让我们越过土堆或者是两只摞在一起的板凳的时候会说：&ot;越过障碍！&ot;他还教我查数，通常是在地上摆十块砖头，从头到尾地教我们查&ot;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ot;。有一段时间，他每天都要花费很长时间教我数这十块砖头。为了测验我，他常常喊出&ot;六&ot;或者&ot;九&ot;，这样我就得奔向第六或者第九块砖头，我在查数上没出现过差错。因为会查数，我才知道赵李红是我的第六个主人了。

我钻出被窝，晃晃悠悠地走向灶房，我有些饿了。坐在石桌旁的那个叫&ot;主任&ot;的人发现了我，他叫道：&ot;哎，你们帮着看看，这条狗怎么样？我看它还不错，挺温顺的！&ot;

&ot;它老了，没力气汪汪了，能不温顺吗？&ot;那个被导演捏过脸蛋的女演员细声细气地说。

&ot;你是说我还年轻，有力气冲你汪汪？&ot;主任说。　　女演员说？ot;你敢！&ot;说完她就笑了。

我在这伙人的笑声中走进灶房。只要不是冬季，灶房的门总是敞开的。我刚迈进门槛，就发现有一只老鼠在红厨子脚下窜来窜去的，这实在太令我愤怒了，我不顾一切地奔跑过去，捉拿老鼠。老鼠很狡猾，它溜到墙角去了。我能看见它溜走时得意摇晃着的小尾巴。那小尾巴就像蚯蚓一样，我真想一口把它咬住。我这一闹非同小可，把红厨子给吓着了。他对白厨子说：&ot;这狗是不是疯了？一进来就奔我的腿来了！&ot;听他这么说，我连忙汪汪汪地叫了几声。我的意思是告诉红厨子，有老鼠在灶房出入了。白厨子正在揉面团，他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说：&ot;连熟人都咬的狗跟狼有什么区别？我看应该把它勒死吃肉，老狗大补，多浪费点柴火便是！给它多加点花椒、大料和辣椒，味道一定错不了！&ot;白厨子吧唧了一下嘴，似乎已经把我给吃到肚子里了。

我呜呜地低声叫了几声。白厨子又说：&ot;你用不着那么可怜巴巴地叫，好像你受了委屈，谁把你冤枉了似的！&ot;

我只能从红厨子的脚下钻出来。我伤心极了。一方面为自己没有捉住老鼠而难过，另一方面是红厨子没领会我的举动。难道他们都没有看出灶房在闹老鼠么？我真希望有只老鼠能蹿到案板上去，让红厨子白厨子眼睁睁地看到。可是老鼠不是玩意，它们只喜欢在阴暗的角落跑来跑去，从不主动暴露在人面前。我暗下决心，一定要竭尽全力捉住一只老鼠，让他们看看。我又趴到火炉旁了，这一段我总喜欢呆在那里，因为那儿暖和。我刚舒服了一小会儿，白厨子就叫道：&ot;看看，又跑到火炉那烤火去了，这条老狗！&ot;他刚说完，赵李红就进来了。

白厨子对赵李红说：&ot;这狗刚才疯了一样冲进来，在红厨子脚下瞎咬了半天！&ot;

赵李红说：&ot;它准是看见什么了，狗不会乱叫的。&ot;　　&ot;它看见了什么？这里能有什么？它除非看见了鬼！&ot;白厨子揉着面团，他的身子左摇右晃的。

&ot;没准它发现了老鼠？ot;赵李红说，&ot;它过去可是捉老鼠的能手！&ot;

&ot;它把猫的活干了，它算什么好狗？多管闲事！&ot;白厨子说。

赵李红笑了。我的主人一笑，我就是可以被原谅的了。赵李红今天没穿花衣裳，不过她这件衣裳很紧，把她包裹得像根细香肠。而且，她衣裳的领口到处是褶皱，好像让无数人的手给揉搓了似的。我刚来酒馆的时候，曾经在藤萝架下听见白厨子和陈兽医议论过赵李红。白厨子说：&ot;她年纪轻轻就有这么大的家业，我们这伙人还得给她打工，真是白活了！&ot;陈兽医就说：&ot;她跑南方这几年能干什么好勾当？她说是卖服装发了大财，谁信？准是当&039;野鸡&039;去了！&ot;白厨子说？ot;她一身的骨头，搂她睡觉还不得硌着自己？&ot;陈兽医说：&ot;这你就不懂了，有喜欢胖的，也有喜欢瘦的，现在瘦女人吃香！&ot;他们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一副看不起人的表情。&ot;野鸡&ot;我听金顶镇的人说过，这个词似乎跟女人有关系，因为总是男人在生气时骂女人：&ot;你个野鸡婆！&ot;这话看来不太好。我还见过能飞的野鸡，它尾巴长长的，身上的毛深浅不一，挺好看的。黄主人他们在丛林中用枪打死过野鸡，然后弄一堆火来烤着吃，它被烤在火上时的香味可真是好闻啊，我不止一次吃过它们的肉。我不明白&ot;野鸡&ot;到底指的是什么？是飞在林子中的那个带翅膀的东西呢，还是女人？

一旦想起过去的事情，我就听不见灶房的声音了。这时候我脑子里回响着的都是过去的话语。等想完旧事，我才能听见红厨子他们说话的声音，他们商量着吃什么&ot;消夜&ot;。说是有人睡得晚，不吃点东西睡觉肚子空得慌。&ot;消夜&ot;这个词是我到青瓦酒馆后才听说的，以前金顶镇的人从来没有用过它。这词想必是赵李红从外地带回来的，因为她说的次数最多。一开始我不明白&ot;消夜&ot;指的是什么，后来渐渐琢磨透了，因为一说&ot;消夜&ot;，他们就要忙活饭，而这饭做出来时又都是月亮升到天中央的时候，我就明？ot;消夜&ot;是半夜三更吃的饭。在这点上，人跟马一样，马在半夜要吃糙料。糙料算不算马？ot;消夜&ot;呢？

我听见一阵脚步声飞进灶房。不是一个人的脚步，那声音很杂乱，起码是两三个人过来了。这些人里一定有陈兽医，我闻到他的气味了。他身上总是有股酸味，好像他天天用泔水洗脸似的。

&ot;那狗真的在这里！&ot;陈兽医第一个走了进来，他指着我，对跟在他身后的主任说，&ot;我没说错吧，它在这里烤火呢！它老了，都要走不动路了！&ot;

&ot;导演说剧中要的就是一条老狗！&ot;主任说。

&ot;你前些天不是说要年轻的狗么？&ot;陈兽医说，&ot;我都跟好几户人家打了招呼了，那些狗个个漂亮，跑得快，哪个都比它精神百倍！&ot;

&ot;它有多大年龄了？&ot;主任指着我问。

赵李红说：&ot;我十来岁时它就在了，它少说也有十七八岁了！&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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