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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听他们那边聊得热闹起来,似乎在谈画家的个人画展。我想去参加他们谈天,却很难从这些画上分心。很快又听见两位女士激动地讨论,要画家为他们画什么,画家却说:我画,你们只管看,喜欢就拿走好了。他们忙说:啊呀,韩老师的画哪里有不好的!我走过去时见画家在一只砚台上反复运笔。突然他将笔一提,那么用力,如同拔出什么。张叶还在说笑,淮清捏捏她胳膊。当他一笔挥下去,我情不自禁&ldo;哦&rdo;了一声。画家看我一眼,那目光竟有些感激。似乎他那一腔情绪并非白白挥洒出去,它被什么盛接住了,好比那种感应墨色最理想的纸盛接他的笔。
他居然停下来,就这样看着我。他倾向案子的身子和低含的下颏使他的目光从磷峋的眉骨下射出。我也看着他,只有真诚没了羞怯。
&ldo;好什么?&rdo;他这样看着我问。
&ldo;不知道。&rdo;我立刻老老实实地答道。
这时听见张叶和路淮清用极在行的话夸着赞着画家的每一笔触。她们已看出名堂来了,一说画的是马,一说画的是鹤。数我顶钝,那声感叹、喝彩或纯粹的起哄完全是种没道理的激动。为什么一定要看出他画的是什么呢?音符本身就能成绝唱,不一定要等它们运成旋律。他把目光从我脸上挪开时抿嘴一笑,那样会心。他稀里糊涂地懂得了我,正如我不求甚解地懂得了他。
等画家掷开笔,纸上是只鹰。
张叶惊叹:&ldo;嗬,真是乘风万里的来势!&rdo;她优雅地抱着膀子绕着那画踱了一周,并似行家一样觑起眼,向后仰着身端详它。她说它象征着力量、启示着求索。她解释那些暗红色喻示着它心灵的创伤;它羽翎上的浓重黑色,象征往昔它穿越过的黑暗,而这黑暗是不可能被摆脱殆尽的,黑暗永远留在它的双翅上……她落珠般的嗓音被眼泪哽住了。
我吃惊地看着她美丽的面孔。她竟把一大团混乱而丰厚的情感解释成一首通俗抒情诗了,画家去涮洗笔时,张叶问路淮清:&ldo;他不会老住这里吧?&rdo;
淮清说:&ldo;放心,还能没他的房子?副省长徐老亲自给他批了块地在近郊,那里在修建新房,补给所有文革中住房被强占掉的知名人物。&rdo;她转向我:&ldo;穗子,趁张叶在,你不借面子要张画?&rdo;
我笑笑。我当然想要,但怎么张得开口呢?那么大个画家和这么小个我。当张叶又关切地问起画家的前妻,我便告辞了。虽然路淮清活跃,但我看出女主角是张叶。画家嘛,不例外地总挑顶美的女子做终身的伴。
等电梯时,画家追出来,说有我电话。我请他转告老萧蛮子他女儿回家就着咸鸭蛋喝绿豆粥去了。&ldo;不是你爸,&rdo;画家笑笑:&ldo;是个小伙子……&rdo;
郑炼。他是我火车上认识的朋友。他告诉我他明天和同学去游泳也算上了我。我说我当然高兴去。
画家正在给画题款,我走过去。
&ldo;小家伙也要张画?&rdo;他说,并没有抬头就知道我的接近。
&ldo;啊。
&ldo;喜欢哪幅,你挑一张。&rdo;画家双手按在印上,使着力,下巴挤出许多褶子。
&ldo;我想要张画人的,行吗?&rdo;
画家不动了。我有种感觉:他的脸,整个神态突然经历了一刹那的麻痹,就在我提出那个请求之后。
张叶和路淮清听了我这话神色也走了样,俩人立刻会瞅画家,又折回来瞅我,看样子我一定闯了祸。
&ldo;我是说,我比较喜欢人物画……&rdo;我想大概他们听错了什么,得赶紧纠正,但话未结束,脚被路淮清狠狠踩一下。然后她扬起嗓门说:&ldo;别傻了,穗子,我帮你在韩老师的画里挑一张你准喜欢……&rdo;
我拒绝了。我刚走出西晓楼,路淮清追上我,说把张叶留给画家,让他们往深里谈谈。&ldo;穗子,你干嘛去刺激韩凌?!……
&ldo;我?……我干了什么了?&rdo;
&ldo;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你爸爸没跟你讲过韩凌那个很惨的故事?&rdo;见我摇头,她说:&ldo;文革初期,韩凌是最年轻的成名画家,被红卫兵头次游街才二十七八岁……十年前你多大?恐怕什么也不记得了。唉,改天我再跟你讲他的故事,现在我得上班,晚上有我的节目……&rdo;她走几步又回头问:&ldo;你看张叶人怎么样?&rdo;
&ldo;好漂亮!&rdo;我大声道。
接连几天,我一直在追堵我爸,他想永远躲过那场重要谈话可办不到。我一次也没堵着我爸,却回回碰到画家。他画画时我便站到旁边,看到某处,我仍会莫名其妙地激动,但不敢再出声,只是重重舒口气。他在这当口总会停下笔看我。他看我的目光多么特别,我敢说他从不拿这副目光看任何人、任何东西。渐渐地,我发现有种隐秘的唱和呼应在他和我之间出现了‐‐在我瞅着他的画,而他瞅着我时。但我们很少谈话,这样的年龄悬殊,谈什么切题呢?
终于有一天,我逮着了老萧蛮子,我却决定这回饶了他,不提他和我妈的事。我要他告诉我画家的故事。我云山雾罩地被搁在故事端口已多天,可真让我受不了。我爸花了两个钟头讲这故事。韩凌回来时,诧异这对父女呆在黑暗里。爸哈哈着说闭灯看外面晚景真好。老萧蛮子知道他女儿被那故事惹哭了。
年轻的画家被驱赶到一座煤矿的大伙房后面。他每天的活是不歇气地铲煤或不歇气地被人带到各地去批斗。煤堆旁有个庵棚,他就睡在里面。
一天,跑来一只小狗,刚拿手碰碰它,它便受宠若惊地拿整个身体在他脚上蹭,试着给它一口杂面馒头,它便感恩不尽地把他整个手都舔了。从此,他从他本来就不足的口粮中省出一口两口,去喂它。他和它都贼瘦。只有它对他那个半青半白的阴阳头不见怪、不歧视。当他与它寂寞对视,它那始终如一的体贴讨好,使他忘掉了阴阳头的屈辱。它眼里,他仍是个正常的、有尊严的人。它可不认为他丑、他穷。
一年后,他被关进了监狱,那种无法无天,动私刑,暗地死人的监狱。在狱中他收到妻子的离婚起诉,他爽快地签了名,毫不觉得委屈,毫不觉得这叫墙倒众人推。
三年过去,他被宣布为&ldo;错判&rdo;,即&ldo;人民内部矛盾&rdo;错判为&ldo;敌我矛盾&rdo;。一听错判他壮起胆问:&ldo;请问我过去被判的什么罪过?&rdo;很快得到回答:他的罪是曾在每幅画里都藏着一幅反动标语。现在搞清了,他画中莫名其妙的线条仅仅是莫名其妙的线条。他又问:&ldo;那我能回家了吗?&rdo;回答是不行。因为&ldo;人民内部矛盾&rdo;也有转化为&ldo;敌我矛盾&rdo;的可能性,所以他得继续改造思想,其他待遇都差不多,区别仅在于一是在监狱内采石场采石,一是在监狱外采石场采石。出监狱时,他发现押解自己的枪换成了大棒。
他走回那座矿山,一路上见了曾虐待过他的熟人,却没人认出他来。他明白他们不是佯装,是真的不认识他的。一个人落掉三十斤体重;头被不负责任地剃过,又长出,变得深一色浅一色,参参差差;被打残的手蜷着,被杵掉牙的嘴瘪着,想想看,这种人还指望谁认出他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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