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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霞精疲力竭地躺在岸边,望着蓝天。她的思绪逐渐回笼,想起方才在水中挣扎而扭动的身躯,以及不慎往母亲的眼睛上打了两拳,她才感受到手脚和手腕上被勒捆引发的疼痛。她抬起手,看着手腕上的伤痕淌着一颗颗冒出的黑红鲜血,像是路边野草丛中的桑葚果子。她把手放在嘴边,用舌头舔了舔,血液中的一点甜味儿似乎无法为苦涩的人生增加一丝美好。她休息好了,想要站起身,两条腿却有些软颤,因为全身的皮肤都被湿透的衣服粘住,沉甸甸得像是掉进了一个浆糊里。
她弯着腰身,懒散地继续坐着。她的眼神一直漂流在湖面上,想着母亲的尸体是否会浮上来。过了一阵子,她又想着自己此时是一副不喜不悲的样子,是否让人有些觉得不适时宜。她扭头看了看周围的树林里,大吼一声。确定没有人藏在里面,继而放下心,继续沉思。她是怎么了呢?母亲死了,她不是该应景地哭天抢地吗?难道疯病可以传染,所以她就成了寡情薄意的家伙吗?此时的她,思维敏捷,情绪冷静,根本不像一个失恃的孤女。
她用力挤眼,试图强硬地流出一滴眼泪,可是她却因为无法表现出悲伤的一面而感到生气。她既然懂得如何愤怒,为何唯独不懂得如何悲伤呢?她奋力地甩手,一把扬起身边的细沙。哭啊,快哭啊,她在心中愤然地说道。她抓起一抔沙子,猛然洒向自己的眼睛。她用双手捂住眼睛,意料之中的叫喊从她的口中如期而至。如果折磨肉体不是打开灵魂痛苦的大门,那么开启大门的方法在是什么呢?是密语,是咒语,还是钥匙?
眼睛的刺痛占据了阿霞的理智。她跪在地上,挺起腰身,引项昂首,张大嘴巴,朝天呼唤道。
“妈妈,妈妈,妈妈!”
阿霞哭了。原来密钥不过是三句话而已。
阿霞撕心裂肺地哭泣,脖子上的静脉凸起,犹如无限的悲痛在她的血管里炸裂开来。整个山林不仅回荡着她对母亲热切的呼唤声,还有鸟儿扑棱翅膀与万片树叶擦肩而过的声响。它们受惊了,飞得格外仓促,像是感应到地动山摇的阵仗。在一声声喊声之中,她清楚地明白死亡的含义——痛苦不仅会延迟,还会延长。随着日子过去,痛苦甚至会繁殖。痛苦是一种人类自带的癌细胞。它一禁刺激,便会苏醒,从此常住于体内,对心灵形成一次比一次强烈拷打。
眼泪流光了,阿霞双手抱膝,任由孤独侵蚀她仅存的一丁点精神。她与母亲同吃同睡,从未真正分开过。她即便知道母亲离开,可心中仍有底气,想着母亲一定是会回来的。那种毫无由头的坚信其实脆弱得不堪一击。她们的房子是小的,鞋子是破的,衣服是捡的,食物是剩的……她们是无业游民,就连下一餐的伙食都无法保障,那又有什么理由足以证明母亲一旦出去捡食,就一定会安全归家呢?没有母亲的保护,任凭从前的想法多么天真,现今都显得愚蠢。
这样看来,阿霞的求生意志是无用的。一个无依无靠,无父无母的八岁女孩漂泊在城市里,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睡不安的日子,这意味着煎熬地活下来比轻松地死去还难受得多了。未来充满太多的未知之数,她对此感到无比恐惧。她蜷缩双腿,抱紧双臂,身体哆嗦起来,不知是由于内心的恐慌,还是湖水的冰冷。她不禁想到一死了之。与其面对未知的人生,不如走进湖里,陪伴在母亲的身边。
可是死有她想得这么容易吗?刚才在水里四脚并用的挣扎,难道真的只是本能在唆使吗?不,不是的。当水流进鼻腔里,顺着进入到肺部,那种濒临死亡的窒息感是老天在惩罚人类擅自挥霍生命的惩罚。如果人觉得过于痛苦而不敢自杀,何尝不是一种“勇敢”呢?
林凤娇曾说过,人死后要下十八层地狱。在下面,自有鬼怪来计算人在世时所累的善与积的恶,当恶大于善,小鬼就会把人丢进对应的无间炼狱,遭受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的肉体惩罚。所以说,人的死亡不是最终的宿命。痛苦仍然存在。这时,天上的一片光落下,打在阿霞的身上。阿霞抬头望去,看到太阳躲在云朵后面,娇羞得似一个姑娘,只肯露出半张脸庞。树林里万籁俱寂,微风拂过水面,吹散一片粼粼波光。
阿霞对于自杀的念头就此打消了。她站起身,拍掉身上的沙子,随即离开了。但是走了没有多远,她回头,深深地望着那一片湖。她的眼里有留恋与不舍,可是她知道,天要下雨,鸟儿要飞,任谁都拦不住时光流逝,事物变迁。走了,该走了。她要独自收拾行囊,穿着一双大小不一的脏布鞋,独自踏上一条未知的道路。
阿霞四海为家,翻山越岭的走着,炎日寒霜的走着,不分昼夜地走着。她步行二十多公里,来到了四川。她之所以停留在这个地方,是因为她的下体开始流血了。她与其他流浪汉有所不同的是,她留有母亲生前给予她的生活习惯,始终保持衣衫干净和容貌整洁。可是当鲜血染满裤裆的时候,第一个察觉的人是附近的一个老流浪汉。他们认识彼此,却从有过交流,单凭眼神交流。
阿霞把头撇向后头,揪着裤子,看了看,摸了摸,然后把手放在眼前,见到食指和中指的指腹上沾着一点薄薄的血迹。她嗅到腥味了。她下意识用眼睛寻找那位流浪汉,但是人已经走远了。她想起,刚才一路沿着江边拾荒,有不少人盯着她瞧,原来都是这一滩血太惹眼了。
阿霞回到桥底的家。她从布包里翻出两片布条垫在内裤上,暂时作为止血的工具。之后,每月到了这个时候,她都会准备十几块干净的布条。虽然下体十分闷热,不断生汗而产生异味,以及粗布摩擦的缘故,腿间时常红肿破皮,导致走路时的两条腿仿佛是刚刚装上去的。她走走停停,有时会偷看四周,悄悄地拉扯内裤的边缘,调整布垫的位置。这一小小举动,恰好被一个抽烟的女人看见了。
“妹儿,你不舒服么?”
阿霞刚从垃圾桶里捡出一个矿泉水瓶,也不看那女人,只是摇了摇头。
“姨妈来咯?血沾在裤子上边。”
阿霞转身离开,而那女人却把嘴边的烟扔在地上,上去抓住她的手臂,继续说道。
“走,姐姐带你去买卫生巾。”
卫生巾是什么?阿霞暗忖道。她低着头,皱着眉,一双圆圆的眼睛往上看去。
“你不晓得卫生巾是啥子嘛?你妈妈嘞?”女人颇为惊讶地问道。
阿霞撅起嘴,愤然把手甩开,拎着手里的编织袋,快步离开。女人蹬着一双高跟鞋,把腰扭得歪七拐八地走在阿霞的身后。她们一起走了一段路,路过一间小卖部的时候,女人作为一个成年女人,定是拥有抓住一个小女孩的力量。阿霞被她逮进店里,抓起货架上的一下包东西,解释道。
“这个,叫卫生巾,大姨妈来了就粘在内裤上。”
“我不要。”
“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啊?哪儿来的啊?”
“我要走。”
“你流了一裤子的血,想走去哪儿?你一个女孩子出来捡瓶子,要不姐姐送你回家去?”
“我不认识你。你不要碰我。”
“我叫小红,你叫什么名字嘞?”
阿霞忽然不挣扎了。她定定地看着小红,一个不留意,张嘴咬住小红的手。小红“哎哟”叫了起来,她顺利逃走了。
隔日,小红居然找到睡在桥底下的阿霞。阿霞在一个塑胶盆里洗布条,当她见到陌生人闯入她的领地时,本能地操起一根约一米的木棍。桥底的光线不足,小红借着手机屏幕的亮光,看清了盆里的浅红色的血水。也许阿霞那双虎视眈眈的眼神,才应是她所注意的事情。
“妹儿,不要怕。我把卫生巾和水果放在地上,你自己过来拿。记得卫生巾不要贴错了,要勤换。”
小红一边说,一边观察阿霞的家:拱形的桥洞下铺有许多石头,里面放有一张竹席和一个鼓囊囊的背包,席子旁则摆放着一双发黑的运动鞋和一个红色保温壶;桥洞外搭着一个用铁质三脚架,上面晾着两件衣服和数十块布条。但是奇怪的是,这周围干干净净的,像是被人刻意清扫过一遍。在她的印象中,流浪汉身边总是布满烟蒂、酒瓶和白色塑料饭盒,衣服不止破烂肮脏,身体还散发酸臭的气味。
“大人呢?你家大人呢?”
阿霞不作声,防御的姿势依旧没有变化。小红已经确定阿霞是孤儿了。她的鼻子发酸,言语颤抖地说道。
“妹儿,我过两天来看你。”
小红走了。过了十几分钟,阿霞打开洞外放着的塑料袋,里面不仅有食物,还有两件衣服和一双塑胶凉鞋。她把衣服摊开,举高放在眼前看着。衣服和鞋子不过是在普通的廉价东西,可是阿霞却左看右看,前看后看,迅速把衣服和凉鞋都穿上。她站起身,在洞里走了两步。鞋底摩擦石子发出刷拉拉的声响,而洞内的声音越来越嘈杂,越来越纷乱。
欣赏完新衣裳之后,阿霞撕开卫生巾的包装,从里打开一片,想起自己曾在垃圾桶里见过不少这些棉片。当时的她仅仅以为是医院的人丢出来的。她照着指示,认真地把卫生巾贴在内裤上。她穿着走了几步,歪着脑袋,不知如何形容这奇怪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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